落星潭
这一日是天界朝会,散朝之后,旭凤又来璇玑宫坐了坐,兄弟二人对弈了几局。
郁烈对火神毫无兴趣,自己隐了身在天宫中闲逛,回来的时候倒是刚巧碰上旭凤告辞离开。他身上还套着隐身诀,旭凤没看见他,自己出了大门走了。
郁烈一直等到对方消失不见,才解去了隐身,看着润玉拂袖清走棋盘,调侃道:“我看你们兄弟两个倒真是有趣,水火相克不说,连性格也大不一样。”
润玉淡淡一笑,在空出来的桌面上摆上茶具,“旭凤自小便活泼伶俐,比我讨人喜欢得多。”
“他讨人喜欢?”郁烈道,“……反正这个‘人’里面肯定不包括我。”
“这话怎么说?”
郁烈坐下来给两人添了茶,摇头道:“太活泼了,消受不来。”
润玉已经习惯了他的直言不讳,对此一笑置之。
这天界当中谁敢说旭凤不讨人喜欢?也就只有这人敢说“消受不来”了。
他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做纠缠,再加上也确实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便说:“方才有人送信给你。”
“送信给我?”郁烈疑惑地接过那张雪白的信笺,展开一看。倒的确是给他的,不过不是给郁烈,而是给傅清。信笺上只写了一行字,“十月十二,清霄法会,望君一晤”,落款是云图。
“一封清霄法会的请柬,落款是云图……云图是谁?”郁烈并不记得自己认识什么叫云图的。
“云图是清霄真君的弟子。”润玉对这人其实也没有太多印象,因为清霄真君自己就没什么存在感,“好像……是个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年纪不大的小姑娘。
郁烈一下子想起来了。
原来那天那个引导他的小仙侍是清霄真君的弟子,难怪对清霄宫的彩虹屁一套一套的。
不过这清霄法会嘛……
“你要去吗?”
“左右闲着无事,去看看。”
“也好。”
郁烈这一去就去了一天。等他回来的时候,润玉好像已经上值去了。于是他便也背着手往布星台而去。本来他还能早些回来,不过半路被天后的人截了胡,将他带到了紫方云宫。想来是天后听说了璇玑宫新提拔了一个天官,于是先把人叫过来敲打一番。
傅清此时应该充满了紧张惶恐和不安。
但傅清的壳子下面其实是郁烈,所以他半点没有紧张惶恐,带着轻松愉快的心情进行了紫方云宫半日游。
然而他进去的时候挺愉快,出来的时候心情就不怎么美妙了。这种不太美妙的心情在他穿过几重云阙回到璇玑宫时达到了顶点。
这几日天宫的游荡,他基本搞清楚了各个宫室的分布。比如日常朝会的九霄云殿、天帝居住的凌霄宫、天后居住的紫方云宫,以及火神的栖梧宫,大大小小的宫室围拢在天宫中央,这也是天界最繁华热闹的地方;再往外一圈,保管卷宗的披香殿、存放书籍的省经阁、太上老君的兜率宫、月下仙人的姻缘府等等,也是日常人来人往;再往外,八方天将府、医官府、扶珍宫……再往外……
圈子一扩再扩,几乎到了最外围,才是璇玑宫、天河、布星台。人烟稀少且不说,到处透着一股肖瑟寂寥。宫殿倒是高大宽敞,比栖梧宫占地还要略广些,可里面装饰摆设简单朴素到了极点,反而显得这偌大的宫室更为冷清空寂,没有半分别处的花团锦簇温暖明媚——也真是难为天后能从犄角旮旯里找出这样一个看上去不错实则荒凉又偏僻的宫殿。
郁烈自上了天界,各处晃荡时听在耳中的都是“火神去练兵”、“火神又打了胜仗”、“火神和穗禾公主……”,却不曾有一人提到过夜神。细细想来,也无怪乎仙人们如此,自己这位友人,真是千百年如一日把自己活成了一道影子——堂堂天帝长子,默默无闻,无人注意,最大的愿望就是做一个逍遥散仙。提起火神,都说他战功显赫、能力卓著;提起夜神,就是闲云野鹤、不慕名利——但是有谁一出生就是淡泊无求的?
郁烈是惯把人往坏处想的,天后所为又和积玉殿十分相似,他难免将这两人联系在一起,对天后的恶感更上一层楼。毕竟以他的亲身经历而言,所谓的苛待,可从不是明面上的。礼法道义之下不动声色的整治人的法子,十个指头都数不完。
郁烈很不高兴。
但他又觉得自己这情绪来得莫名其妙。
他也是出身帝王之家,嫡庶之争、明枪暗箭,他见的多了,也已经淬炼出一副铜皮铁骨和冷硬的心肠。郁冥觉的漠视、积玉殿的痛恨,不择手段的争斗、打压、排挤,他早就习以为常且毫不在意——对自己如此,对他人亦如此。所以郁真真遭遇刺杀他并不如何担忧,郁恒被积玉殿打压得毫无还手之力他全然漠视,甚至郁原的死也未能让他有分毫动容。
但在此刻,他切切实实感受到久违的愤懑。
若是润玉本身没有能力也就罢了,可他的实力分明不输火神,在城府谋算上或许还更胜一筹。只是,他习惯了掩藏罢了。
有那么一瞬间,郁烈真的很想揪着天帝的领子扒开他的眼皮让他好好看清楚。
——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因为他知道,润玉并不想和旭凤争夺天帝的关注。不管淡泊是否出自他的本愿,他已经给自己选择了这样的一条路。
如果……
如果当初自己有过选择的机会,如果他自己能够选择——
他会选择回到冥宫,做什么括苍君和天机府的主人吗?
周围水声潺潺,几颗流星落入池中,蔓延开一片细碎的星光。郁烈顿住了脚步,看到池子中除了星辰之光外,还有一物闪着如皎月般的银光。
是一条银白的龙尾。
郁烈抬头一看,果然看到润玉坐在池边,倚着一块石头,一手支额,双目微闭,似乎是在休息。他的下半身化作龙尾,在池子里不时无意识地轻轻动几下。魇兽卧在他身边,也是一副小憩的样子,头顶的须须在风中一动一动的。
郁烈微微一笑。这主宠两个还真是相似的形貌:都是银光闪闪的,连打瞌睡的样子都这么像。
——罢了。既然友人只想做一个逍遥散仙,自己就陪着他做一个逍遥散仙。
——希望你能活成曾经的我无从奢求的样子。
郁烈放轻脚步过了桥。
他动作极轻,闭目休憩的人并没有被惊扰。他望着眼前洒满了细碎银光的潭水,想起在栖梧宫看到的梧桐醴泉,又开始生气。
他活了五千多年,真正能算是在积玉殿手底下讨生活的日子却不足五分之一。可是润玉似乎是从幼年起便一直居于天宫。火神的栖梧宫有梧桐醴泉,夜神却连泡个尾巴都要在外面找个池子。
——庶子在嫡母手下生活,哪里有那般容易?
但生气解决不了任何问题。郁烈琢磨了一下自己手里的地盘,默默思忖能不能给自己的朋友搞一片海。他一边想,一边在池边坐下,两手撑在身后,随意地远望深蓝色的天空。
不知过了多久,魇兽抬起头来,一看主人身边又多了一个熟悉的人,就跑过去咬住那人的衣袖。
“嘘。”郁烈轻轻道。
魇兽也知道主人正在休息,故而只是用头蹭了蹭郁烈的胳膊,郁烈会意地抬起胳膊轻抚它温热柔滑的皮毛。
一人一兽的动作虽轻,但润玉本也没有真正睡着,听到魇兽的小蹄子“哒哒”响的时候就睁开了眼睛。
“吵醒你了?”
“没有。”润玉说了一句,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尾巴还泡在池子里。
也不知道郁烈是什么时候来的,看了多久……
润玉强作镇定地想把尾巴先收回来,郁烈却说:“离交班的时间还早呢,你再泡一会儿吧。”
“咳,虽说如此,但实在不雅——”
“这有什么不雅的。”郁烈不解,“龙不是都喜欢水吗?不过是玩玩水而已。”
润玉没说话,不过也没有把尾巴收回来。他没有办法对郁烈说,其实他并不喜欢自己的原形。这种感觉没有什么确切的缘由,但是自幼时起,他就觉得自己的原形十分丑陋,不比金灿灿毛绒绒的小凤凰讨人喜欢,故此甚少在外人面前显现出来。
郁烈的话突然打断了他的思绪。
“我去上清天的时候,也曾经见过几条龙,却都不及你这般好看。”郁烈看着水里像星光一般泛着清冽的银光的尾巴,觉得这颜色真是十分漂亮,也不知道身为金龙的天帝是怎么生出来一尾银龙。不过想起旭凤也是天帝的儿子,原身却是一只凤凰,也就只能感叹龙生九子各有不同了。他心里这么想着,没太注意嘴里说什么,等话已经出了口,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管是人还是龙,用“好看”来夸一个男子都似乎不太恰当……
郁烈窘了一下,但很快就把这个念头丢开了。反正话已经说出去了,用词不恰当什么的,估计润玉也不会太在意。
润玉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尾巴,说,“你竟会喜欢……”他的话只说了半截,剩下的又咽了回去。其间种种思绪太过隐秘和繁杂,一时难以理清。他冷静了一下头脑,转而问道:“你今日去清霄宫可还好?”
“挺好的,就是有点无聊。”郁烈漫不经心地点评了一下,顺便告状,“本来我还能早回来一些,可半路被天后叫了去。”
润玉关切道:“没出什么事吧?”
“没有,”郁烈慢悠悠地说,“不过是听说大殿与一个小仙侍关系亲近了点,叫我过去探问一番罢了。”
润玉轻轻叹了口气,“抱歉。”
郁烈摆摆手,说:“你跟我道什么歉?我倒还觉得挺有趣的,你这个母神果然不愧是凤凰之身,那一身傲气掩都掩不住。”
“母神行事向来如此。” 润玉的话中有几分无奈,“但凡是我身边的,她要么威逼要么利诱,没有一个人经受住了考验,全都被我撵走了。时间久了,都知道我这个璇玑宫是不好呆的地方,没什么人愿意来——也难怪母神会对你感兴趣。”
郁烈说:“咱们两个,境遇还真是相似。不过我实在佩服你,回想当时的我,可没修炼出你这般云淡风轻的气度。”
“很少听你提起过去。”
郁烈笑了笑,“我的过去,实在乏善可陈。幼时积玉殿对冥帝用情颇深,对我和郁恒郁原的存在非常嫉恨。后来她有了小妹,又开始担心我们威胁真真的地位。我实在懒得应付她层出不穷的手段,自请去了万劫谷修炼,这一走就是近三千年。等我回来,她已经奈何我不得,再加上真真已经长成,总算让她消停不少。”他语气轻松地说,“如今可算离了冥界,她瞧不见我,我也瞧不见她,可谓是皆大欢喜。”
润玉看他并无感伤之色,内心也赞他洒脱,两人并坐在池边,悠然自在地闲谈。
突然,又一颗星辰落入池中,溅起几滴水花。
“唉,这鱼都被逼得上岸了,可见这天界的气候是多么地恶劣呀。”
池子对面,传来了一个小少年的啧啧感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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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鹅,你听!命运的齿轮转动的声音!
郁烈(友情配音):葡葡葡葡火火火火萄萄萄萄叽叽叽叽——
润玉:温和微笑。
——麦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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