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髓_分卷阅读_67
灵均贴着她的耳朵说:“陛下,臣要造次了。”
他停在她上方,专注地看她,然后缓缓降下来,低头欲吻她。她忽然别开了脸,不可遏制地升起一股厌恶的感觉。他落空了,脸上涌起失望的神情。
很尴尬,这尴尬浓稠得简直化解不开。这时屏风外传来错综的脚步声,有人隔着半个殿宇压声向内通传:“启奏陛下……”
扶微一个激灵坐起来,鼻尖依旧香气缭绕,她使劲晃了晃昏聩的脑袋,“何事?”
起先没有分辨出那个声音是谁,认真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是建业,他瓮声瓮气回禀:“丞相漏夜入禁中,有要事呈报陛下。”
她一惊,心里抑制不住地欢喜起来。匆匆把中衣系上,脑子还是昏沉沉的,蹒跚地走出了内寝。
珠帘外侍立的长御和高品阶黄门垂首站着,她一眼看见那个博山炉,不由恼恨起来,“把香撤了,以后不许再用。”在那些人的跪送下走出长秋宫,丹墀上停了御辇,前后掌起的宫灯令她眼花缭乱。她偏头问建业,“人在哪里?”
建业道:“正于路寝恭候陛下。”
在路寝,果真是要谈政事的了。她高一脚低一脚走下台阶,建业见她踉跄忙上来相扶,“陛下怎么了?圣躬违和吗?”
她不好说皇后殿里用了金霓香,只是含糊应了句:“睡迷了。”一头扎进辇里,支起了半扇窗,有凉风进来才觉脑子稍稍清明了点。想起刚才的事,顿时又愧又悔,要不是他来得巧,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
那个香,真的会叫人浑身酥软,她发散了一路,进温德殿的时候还是有些站立不稳。
路寝内燃了六株灯树,每树有五个灯盘,因此满殿辉煌如白昼。她眯着眼外里看,丞相面朝内站着,袀玄外罩敷彩云气纹纨纱衣,那疏朗轻薄的经纬透出底下玄色的缯帛,还是芝兰玉树的气度。
她自惭形秽,轻轻咳嗽了一声,“相父连夜入宫,究竟有什么要事?”
这次下令众人回避的不是她,是丞相。他转过身来挥了挥袖,上下一通打量,哼笑道:“臣为上披荆斩棘,上却在宫里胡来一气。今日侍中,明日皇后,你玩得可高兴吗?”
“今日侍中、明日皇后……”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尖,“你是说我吗?”
她装起糊涂来,那个没气节的样子真让人唾弃!丞相走近,高高的身量给人巨大的压迫感,不言不语地,低头在她领上嗅了一下,“金霓……成事了?”
扶微被他唬得一愣一愣的,奇怪该恼火的不是她吗,怎么反倒是他兴师问罪起来?
她很不高兴,用力扇了一下鹤氅的两翼,袖缘领褖残留的香气向他扑面而去,“是啊,金霓!□□,高兴得很呢,又如何?”
他的脸色立刻变得阴郁而恐怖,什么都不说,转身便往外走。
扶微心里一惊,慌忙拽住他的袍裾,“相父做什么去?”
他愤然一甩袖子,“我去宰了聂灵均!”
丞相被气糊涂了,公然要杀皇后吗?扶微慢慢把手松开,自己坐回幄帐里,向外扬了扬下巴,“去吧,我不拦你。你杀了皇后,我正好办你谋逆,请相父三思,不要令自己后悔莫及。”说罢咬牙冷笑,“一去几日杳无音讯,竟还有脸在我跟前大呼小叫。‘如淳回来不见我,会着急的’……”她学着源娢的样子蹙眉低语,然后乜着眼审视他,“你和那个假翁主做上真夫妻了吧?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你们十分恩爱,那我呢?我算什么?”
她怒发冲冠,气得脸都红了。明明是她的人,怎么一眨眼就和别人你侬我侬去了?她想找他,他不赞同,她想听他解释,他又一去几日不肯露面,她已经不知道他到底向着谁了。她委屈得眼中泛酸,哽咽了下,惨然道:“你心里终究没有我,进宫来头一桩事就是捉奸,好名正言顺同我撇清关系。然后带回你的心上人,和和美美过你们的日子去,是吗?”
他垂袖站在那里,看着她抽泣起来,心里乱作一团。
她是那么倔强的脾气,面对满朝文武的威逼都没有流过眼泪,现在这样,让他有深重的负罪感。他只好过去替她擦泪,好言安慰她,“你明知道源娢是假的,还有什么可气的?既然我心里没你,那我为什么要捉奸?说出来的话前言不搭后语,当真被香熏傻了?”见她逐渐止住了泪,便在她眼睫上亲了一下,“好了,不哭了,想不想听听我近日的发现?”
那双眼泪浸湿的眼睛扑闪了几下,终于还是点头,“勉强听一听吧。”
她逞强,他除了又气又好笑,找不出别的形容。略顿了下,晴天霹雳似的现状,也被他用轻描淡写的口吻化解了,“这个源娢来路不简单,奇怪的是她背后的主使是谁,我想尽办法也查不出来。但是有一点可以肯定,你的身份,除了我们几个,还有其他人知道。”
这是事关生死的大事啊,扶微心头猛地一悸,惶然瞪大了眼睛,颤声道:“怎么会呢,我一向小心……怎么会呢!”
他叹了口气,“世上到底没有不透风的墙,这个秘密究竟是长主自己发现的,还是有人刻意利用长主,暂且不得而知。也许长主和盖侯仅仅是一块试金石,那人不知你我有多大力量调动全军,所以抛了块石子试试水的深浅。好在发出政命前,我已经和太尉商榷了平定朔方的部署,再晚些,恐怕不好行事。这两天我不在官署,确实是忙于整军。那日你和我说起长水两岸的胡骑,我就在想,何不将这两支强军引入御城来。胡骑乃归降胡人组建,一直由天子供养,不会听令于诸王侯。调他们戍守城楼,就算日后有变,对你也是一个保障。”
她心里七上八下,如果知道敌人是谁,倒可以专心消灭,可恨的是敌暗我明,这样的处境是最危险的。她想过很多种可能,知道自己的身世总有一天要大白于天下,就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好在有他为她考虑,她还一味的怀疑他,现在想起来觉得十分对不起他。
“这么要紧的事,你为什么早不和我说?”她委屈地嘟囔,“哪怕我被人拱下台,我都不怕,怕的是你不和我一心,爱别的女人去了。”
他听得发笑,“我和上说好的,请上按捺,上按捺了吗?源娢为什么会在这个关口上出现,就是为了试探你我的关系。天子与丞相有染,传得绘声绘色,却没有真凭实据。这个时候来了这样一位翁主,上处置的态度,会直接影响臣僚们的判断,上知道吗?”
果真是个棘手的买卖,“明日我就为她正名,然后赐还封邑,让她回柴桑去。”
他低头将她的手包在掌中,她的手很冷,他一面摩挲,一面缓声道:“可以正名,但不能遣她回柴桑。将计就计留下她,陛下要继续与我为敌,要让朝野皆知。”
她不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盘,迟疑道:“如何为敌法?你同我说清楚啊。”
他笑得有点苦涩,“年后我会把天子六玺还给你,然后专心收拢京畿兵权,如此一文一武,反倒让他们忌惮。至于盖侯,不能押解进京,我已经传书郦继道,命他就地斩杀了。接下来你大可打压我,把我压得在这朝中无立足之地时,那个幕后黑手自然就露面了。”
她直皱眉,“你疯了不成?打算舍身成仁?”
他的目光定格在她脸上,眼中流萤漫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你的身份终究是个麻烦,将来的事谁也说不准,但只要臣还在,便会想尽办法力挽狂澜。”
扶微一直以为他对她的爱是有保留的,他要在确定自己安全之后,才有多余的精力去顾及她。她小人之心,总在防着他,若说保留,好像自己才是有保留的那个人。现在他这样表态,瞬间叫她五味杂陈,她楚楚地搂着他的脖子,小声问他,“你不怕我最后倒戈一击吗?”
将两股势力一齐剿灭,然后高枕无忧当她的皇帝,别说,这种事她还真的做得出来。
他眯眼轻笑,洁白的牙齿,在灯树下发出品色的光,“你会吗?”
她呜咽摇头,“相父与我相爱,缺乏安全感吧?”
他想了想,用哀怨的语调说:“所以陛下要快快给我一个孩子,这样我就放心了。”说完忍不住嗤地一声笑出来了。
扶微闻言拉他往甬道上走,“今夜留在温室好吗?上次你失约了,今日补齐吧。”
他很想去,但还是克制住了,“返京即入禁中和陛下共渡一夜,你我之间的传闻可就真的坐实了。况且你刚从长秋宫回来……身体会受不住的。”
看来他是真的误会了,她惊恐异常,“我没有和灵均怎么样,宫里是用了金霓,我到现在腿还软着呢。可是黄门令传话及时,恰好悬崖勒马……”
她一着急,把实话全说出来了,他越听越不是滋味,“还真是火候到了,差一点生米煮成熟饭。臣不过几日不在京中,陛下就不甘寂寞了,先前是谁说非臣不可的?如今全不算话了?”
她老脸一红,不屈地嗫嚅着:“谁让你把假翁主安顿在春生叶的,加之你事先不和我通气,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所以就报复我?和他们纠缠在一起?”
理论上的确是这样的,不过她不方便承认罢了,“人在吃醋的时候总会干些出格的事,幸好没有造成什么后果,我还是原来的我。”
他哂笑一声,“陛下在同人又搂又抱的时候,可曾想到过我?”
她立刻反唇相讥,“你和假翁主卿卿我我的时候,不是也没想到我吗。”
于是互不相让,之前满怀的感动没有了,开始为谁的情节更恶劣互相指责,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
丞相气恼,转身道:“臣回去了。”
扶微嗓音带了怂恿的味道,“好走不送。”
她居然又不挽留他,他气得厉害,大声道:“臣要接翁主出宫,请陛下放行。”
她哈哈笑了两声,“你想得倒美,让你们小别胜新婚吗?今夜更深露重,待得明日我再命黄门送她离宫。相父可以走了,我还要去找我的小皇后,他因我中途离开心如死灰,我要回去安抚他。”
她倒走得比他还快,从他身旁擦肩而过,丞相到底没沉住气,一把拉住了她。
“是我错了。”
分明她做得比他过分,结果道歉的却是他,大概这就是男人吃亏的地方吧。你疼爱她,要无条件纵容她,她可以放火,你不能点灯。何况这个不讲理的人还是个骄纵的皇帝,不让着她,又能怎么样?
“那么今天,把话都说开了吧?”垂头丧气的人变成了他,“臣在外,听到有关于陛下的这些荒诞消息,心里很不是滋味。你究竟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今夜要去长秋宫?”
叫他尝到了难过的滋味,扶微的目的达到了,可是很快便开始后悔,搅着手指说:“从郊祭那天算起,你避而不见整整八日,满朝文武都在议论,弄得我里外不是人。源娢没有出现前,你我至多隔一天就要见一面,这回却连着这么久,我心里发慌,就想放弃了。”
他还算满意,说的都是实话,也可以理解她的想法。年轻的孩子,必须一再鼓励和肯定,才能让她放心。他碍于事关重大不能令人传话,所以缺席那么多天,是他的不对。
他神情释然了,轻声道:“灵均入宫后,竟变得不可琢磨了,陛下对他要加以提防。”
她点点头,“我知道。刚才说起归政的事,你要做好准备,难免会受点委屈,届时不要对我生嫌隙,有什么不痛快的,一定同我说。今天我欠思量,应该致歉的人是我,我再也不去长秋宫了……”
他笑得宽容,或许是年龄悬殊较大的缘故吧,总带了点长辈对晚辈无条件的溺爱。伸手摸了摸她的头,算是不计前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