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与她 第6节

  “回来。”
  台上一寂。
  无人做声,大狼狗迟疑地撑起前肢,望向台下自己的主人。
  唐亦低下眼,颧骨轻颤,下颌线绷得凌厉,像能割伤人。
  微卷的发垂遮了他眉眼情绪,只听他哑着嗓音又重复一遍:“我叫你回来。”
  林青鸦恍惚了下。
  有一两秒,望着台下西装革履清俊挺拔的青年,她突然想起和这个疯子的最后一次见面。那时他把她抵在练功房大片的落地镜前,汗湿了他微卷的黑发,贴在冷白额角,他面色潮红,薄唇翕张,声音低哑地覆在她耳边,那双乌黑深邃的眸子带着近病态的占有欲,紧紧噙着她的身影。
  那双眼眸太黑、太湿,他仿佛要哭了,一遍一遍着了魔似的喊她青鸦,又红着眼尾去吻她鬓角,哑着声问:“你还想我怎么做,跪下来求你够不够……好不好?”
  林青鸦忘了她如何答的。
  但想来结果一样。
  林青鸦垂眼,在心底轻轻叹了声。叠起的水袖缓缓抛了,她没有等他说到第三遍,转身往帷幕后的台下走。
  站在她腿旁的大狼狗急了,喉咙里刚呜咽两声要跟上去——
  “回、来!”
  暴怒如雷的声音突然炸响,惊得台上剧团众人同时一哆嗦。
  只有那道淡粉色刺绣戏服的背影,她连一秒的停顿都没有过,甚至不忘持着下台的步子身段,袅袅落了幕。
  大狼狗最后不舍地望去一眼,夹着尾巴灰溜溜下了台,回到唐亦身边。
  它站住,仰头拿黑溜溜的狗眼瞅了男人一会儿,过去在唐亦腿边蹭了蹭。
  唐亦一顿,没表情地俯下身。
  负责人站在几米远外不敢靠近,他都怕这疯子在疯头上能活活掐死那只惹他这样暴怒的狗。
  但唐亦没有,他只是很轻很慢地,在狗脑袋上抚了一把,然后笑了。
  “你都可怜我,是不是?”
  “……”
  说了一句只有狗听得到的话,自然没人回答。唐亦起身,再没看那台上一眼。
  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剧场后台。
  等向华颂对林青鸦的关怀慰问一结束,白思思就立刻冲上前。
  “刚才吓死我了角儿,他们再不放你下来,我就真的要报警了!”
  “没事。”
  “这哪还能叫没事?”白思思追着林青鸦跟进更衣室,急得声音都抖了,“那个唐亦真是个疯的,不对,简直脑子有问题,明明是他自己的狗管不好,干嘛把火都撒您身上——您真没伤着吓着?”
  林青鸦解环扣的手指一停。
  须臾后,她在镜前垂着眼,声音轻和:“有些人生来坎坷,一路走来已经不易,如果不是野狗似的性子,未必活得过……”
  话音中途消止了。
  白思思听得云里雾里。
  林青鸦断了话,那就是怎么也不可能再继续说的。
  白思思也没指望,惊魂甫定地帮林青鸦解盘扣:“唐亦可是唐家的太子爷,含着金汤匙长大的,怎么有人敢叫他不好过?依我看,多半是他从小被人惯坏了,所以才惯出这么个疯——”
  “思思。”
  还是浅淡温和的声线,不过白思思已经觉出语气里的差异,立刻住了嘴。
  可惜晚了。
  “我们说好的?”
  林青鸦解了褙子长裙,放进白思思手里。
  白思思的手被压得一沉,脑袋也低下去了,声音丧气:“背后不可论人非。”
  “嗯。”
  “对不起角儿,我错了。”
  “那要怎么做?”
  “唔,知错就改行不行?”白思思偷偷抬眼窥上去。
  林青鸦淡着笑,却摇头:“不能总宽纵你。”
  白思思顿时苦下脸:“知道了,那我背个短点的成不成?”
  “好,”林青鸦换上来时外套,走到帘边,才在白思思期盼目光下淡淡一笑,“《长生殿》的全套戏本,一个月。”
  白思思:“?”
  林青鸦挑帘而出,身后追来一声惨嚎:“角儿!《长生殿》那可有五十多出呢!一年我也背不完啊!!”
  “……”
  剧团里这会儿正人心惶惶。
  唐亦戏都没听就暴怒离场,接下来成汤集团的态度显然不容乐观。老实些的在忧愁剧团未来路途,心思活的则早就开始盘算自己的下家了。
  林青鸦去了团长办公室。
  向华颂同样愁容满面,见林青鸦来才勉强打起些精神:“今天真是辛苦你了青鸦,本来都不该劳你出面,结果还遇上了这种事,唉。”
  “向叔见外了。”
  林青鸦不喜欢多言和客套,随向华颂坐到沙发上后,她从随身拎来的纸袋里拿出几份文件资料。
  向华颂茫然接过:“这是?”
  “我请朋友调查了适合剧团新址的用地,这些是几处的基本资料,带来请您过目一遍。”
  向华颂翻看文件,又惊喜又忧虑:“地方都是好地方,但团里这段时间的资金,恐怕连第一年的租费都……”
  “起始资金这方面,我来解决。”
  向华颂一愣,回过神立刻摇头:“这怎么行!你愿意来我们这个小剧团里已经是委屈了,怎么还能让你出钱?”
  “向叔,”林青鸦声线轻和,“我只是帮剧团度过眼下难关,这部分资金可以算作借款,将来剧团发展些,再还我就好。”
  “可……”
  一番言语后,林青鸦终于说服了向华颂。
  “不过,选址、合同敲定和剧团新址装潢还需要时间,初步估计是三到六个月。”
  向华颂应下:“我和成汤集团那边尽量争取——你已经为团里做了这么多事情,我这做团长的更不能再自怨自艾、固步不前了!”
  “嗯,那这件事交给团里。我就不打扰您了。”
  林青鸦从沙发上起身,在向华颂的陪同下出了办公室。
  有了未来剧团新址的保障,向华颂看起来底气足了不少:“等成汤集团有了明确进展,我第一时间给你——”
  向华颂顿了下,疑问:“青鸦,你还没有用手机的习惯是吧?”
  “您可以邮件……”林青鸦停住,淡淡一笑,“按来之前的方式,您联系思思就好。”
  “行,那这么定了。你这就直接回去吗?”
  “我去练功房,看看团里的孩子。”
  “好好……”
  对安生几个孩子逐一做过指导后,林青鸦才从剧团里出来,此时外边天已经黑了。
  白思思跟在旁边,困得直打瞌睡:“角儿,您这也太敬业了,就是苦了那几个孩子了——哪有上课上这么晚的啊?”
  “在梨园里,这是最基本的。”
  “啊?您小时候也这样,一练一下午啊?”
  林青鸦想了想,摇头。
  白思思松下这口气:“我就说。”
  “母亲教我严苛,没有上午、下午的时间概念。”
  “?”白思思结巴,“那靠什么上、上下课?”
  “她满意,”林青鸦说,“或者我脱力倒下。”
  白思思:“??”
  白思思呆在原地好几秒才回神,加快几步追上去:“那那后来呢,我记得角儿您十几岁专程去过古镇,拜了昆曲大师俞见恩为师,还那么辛苦吗?”
  “习惯了,古镇上诸多不便,练功房只有老师家的那处可去。”林青鸦撩起眼,望着相近月色,浅笑了下,“经常夜里九点十点才从练功房出来,返回住处。”
  白思思表情严肃:“女孩子一个人走夜路可是很危险的——看来那古镇治安还不错。”
  “不太好。镇上有群坏孩子。”
  “啊??”
  白思思刚遥控开了车锁,回头。
  她清楚林青鸦的脾性,能从她家角儿那儿听见个“坏”字,那这群孩子就必然不是普通的顽劣调皮的程度了。
  林青鸦没说话,拉开副驾车门。
  路灯灯火修得她轮廓温柔,她侧身望向夜色深处那一眼里,晃着鲜有的明亮而浓烈的情绪。
  但到底没说出口——
  琳琅古镇治安一般,但在那儿,林青鸦未受过任何伤害。
  因为最凶的那个疯子少年总是跟在她身后,不论多晚,风雨无阻。而那时候古镇上每一个人都知道,为了那个来镇上拜师的玉琢似的小姑娘,疯子命都可以不要。
  “砰。”
  林青鸦晃了下神,回眸,原来是白思思上车的动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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