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春番外(下)

  皇帝亲政初期,总有股子穷人乍富的难堪吃相,偏偏还要半遮半掩,像是一摊子狗屎上盖着块织金坠玉的布,让人想掀还得犹豫叁分。他对刘峥这位亲堂兄的感情远比他人复杂深厚,依仗他的权威却唯恐被夺去过多光彩,又怕放虎归山,某日一醒来禹王的兵马就兵临城下,于是隔叁差五派人送来“问候”,换个不那么体面的法子变相掌握他的一举一动。
  杨裳初时烦不胜烦,刘峥却借着这个机会带着妻子彻底从王府分出去,落户在大理,给了她一个真正属于自己的家。去年王爷过寿,萌生退意,要上请退位给二子,又被刘峥插了手,他先一步向皇帝表明并无承袭王位的念头,彻底绝了王妃的意,也给叁弟和族中小辈以机会。如今他顶着白衣侯的头衔,年纪轻轻做起了闲散人。
  皇帝那里已不是问题,临近年关,如何绕过王爷王妃去到北边拜访旧友才是难题。
  王妃十年如一日地对杨裳看不上眼,这位先后勾搭了她两个儿子的媳妇,无论出身样貌性格都不合意,她拿捏得了夫君和长子,却在最得意的二子面前竖不起母亲的威严。论磋磨,杨裳嫁给刘峥后还真没之前受得多。
  阿溪出生后,王妃的不满消散了些,她对长孙的看重似乎是要把对年幼时刘峥的亏欠一并补齐,阿溪没有被放在身边宠成坏孩子,多半要归功于分家的好处。王妃平日见不到心头宝,过年是要抱在怀里一刻也不松开的。
  “皇上要议亲了。”
  王妃奇怪地看向他,刘峥等闲不会提宫里那个糟烂侄子,实在是说起来乏善可陈。
  他语气寡淡,“宣白衣侯一家进京过年。”
  王妃柳眉倒立,瞬间脾气上头,砸了一通尚不解气,要冲去书房逼禹王写信抗旨。门还没出被刘峥拦下,“过两日带阿溪来道个别。”
  他面不改色地走出门,似乎胆大包天假传圣旨说谎话的是别人。
  他回到家后轻描淡写地把祸水东引的事讲给杨裳听,主要是叮嘱她不要穿帮,让王妃再给皇帝记一笔这种事,他做来好似无关痛痒。
  杨裳权衡一番,欣然赞同。
  此时他俩在帐里鏖战方休,胳膊腿交迭着缩在被窝里,活像一对刚干完坏事又在筹划阴谋的昏君奸妃。
  刘峥的手指绕着她的头发,微瞌着眼皮闭目沉思。杨裳靠在他怀中,扬起头便能看到那张令男人女人自惭形秽的脸,他年少时是真正地郎艳独绝不染尘埃,雌雄莫辩的美并没有被俗世的权力倾轧变得不堪,而是随着时境过迁,被洗刷去不近人情的孤傲,成为了坚定己任的大人。
  略带凉意的指腹从他额际的美人尖扫过,滑至眉间鼻梁的折度,沿着笔挺的骨线在鼻尖小小的上弧角跳出一个勾,杨裳还记得自己当年说他有一个和他母亲一模一样的高傲的鼻子,何曾想如今从她肚子里蹦出来的小儿,也如法炮制地延续了王妃那副天生的傲慢长相。
  刘峥的脸上有太多值得说道的细节,寻常人有一处生得好,便是着眼处,他这张花团锦簇的脸,想让人赞美时又无从下口。
  “好看?”他眼皮撑开一条缝,黑眼珠流泻出一道光,眼角的朱砂泪痣和红润的嘴唇都动了起来。
  “好看。”杨裳如实道,她这么多年确实一直垂涎他的美色。
  他冷不丁支起半边身子,手指绕着她的发尾在脸颊上轻挠,挠得她面皮痒痒,隔着黑葱葱的发丝雾里看花,只见他故意凑近贴着耳朵问话,务必让那颗饶人心弦的痣拨弄她的理智,
  “那……是我好看,还是燕世子好看……”
  锦被从胸口滑落,坦露出修长的脖颈和白皙的胸膛,胸口两粒茱萸,是和他眼角的痣一般的红艳。
  他轻覆在杨裳身上,两人额头相抵,口鼻吐息变得局促沉重。
  杨裳唔唔地呼出声,她左乳最敏感,此时被刘峥握在手心里把弄,想嘲笑他的那点小心思也荡然无存。
  还记着呢。只因当初说了句“燕公子样貌如玉如粹,世人难出其右”,与谢溶溶一句戏言,被他偷听去记到现在。
  如今燕世子已隐没在茫茫人海中,她轻易说出口的时候,又何曾想过门外的刘峥才是陪她到最后的那个人。
  金陵帝都那座囚笼,没有困住谢溶溶,也没能困住她。
  肢体交缠出的灼热是燃在她心头不灭的火种,刘峥纵有一身霜冷的傲然,在靠近她时也会化作春日融雪,潺潺不绝地浇灌一园姹紫嫣红的美景,在这片温暖的土地上生生不息。
  十二月十七,白衣侯刘峥携妻带子出行,王妃唯恐长孙在路上寂寞,好吃的好喝的塞满半个车厢,依依不舍地送他们出城,那辆本该东去入京的马车,在蜀中半道折转,一路北上,于永熙十年的最后一日到达了位于天山脚下的一个叫胡西的小镇。
  镇民热情友好,遥指巍峨孤凛的雪山,送给漂亮的中原小孩一杯热气腾腾的奶酥油茶。
  “在那里呀,在那里。金色眼睛的男人和他的汉人妻子,下了雪,他们就住到雪山里去啦。”
  杨裳听刘峥转述给她的话,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把脸藏在手心里呜咽,阿溪凑到刘峥耳边悄悄问,“娘为什么哭?”
  刘峥给他戴上厚厚的狐皮毡帽,拉开一条窗缝让他往外看去——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风雪疏渐,天地万物银装素裹,日光清辉,高远地藏在山峰深处。
  “呀——”
  阿溪忘了他还要问什么,迫不及待地伸出手,接落了一片雪花。
  “爹,你看——”他如获至宝,胖乎乎的小手捧着糖晶般薄弱的雪,凑近闻了闻,又一动不动地看着它消失在温热的手心里,融化成了一条流淌在尚且稚嫩的掌心线里的溪流。
  他看了刘峥一眼,虔诚地舔了舔。人生中的第一片雪花从此将成为他身体的一部分。
  刘峥没有说什么,杨裳拭尽眼角的泪,把他抱在膝上,娘俩挨着头说着悄悄话。
  “.…喜欢下雪么?”
  “喜欢的,”阿溪又接了一片,得意地抹在杨裳发间,“我们要去山上么?”
  “是的。”
  “山上有什么?”
  “有更多更美的雪,”杨裳努力回想谢溶溶的模样,她的一颦一笑在过去的几年里一直是清晰鲜活的,可离她越近,旧有的印象就越模糊。
  好似是记忆在提醒她,隐姓埋名在边陲小镇的谢溶溶,早已不是困在高门深宅里垂泪的富贵花。
  山很高,雪很白,天很远,金陵是被遗弃在迢迢山水外的盛装华服,前方是她义无反顾奔赴的将来。
  “.…杨裳,见信安。前些日子听闻京中变故,偏远不毛之地消息滞塞,原谅我才敢提笔道一声久违的好……”
  镇民的随手一指,马车骨碌碌行了半日,攀至山脚时天色微沉,山路打滑已再不能前。杨裳和刘峥亲力亲为,阿溪被裹成粽子夹在两人间,一家叁口在莹白的雪地上留下几串深浅大小不一的脚印。
  “娘,我们要去见你的朋友么?”
  “.…天山脚下的胡西镇,是东西突厥的交界,从山脚上数第二十六间,门前一棵雪松,那是我和燕回的家……”
  不知走了多久,阿溪被冻得鼻涕成冰,呼哧呼哧地吐白气,“娘?”
  他娘牵着他的手一下子松开了,杨裳立在原地,松软的积雪渐渐没过她的鹿皮靴面,她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脸被吹得煞白,更显得鼻尖和眼眶通红。
  “娘?”
  阿溪要去推她,被刘峥一把抱起,两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雪染银光,柴门人家,谢溶溶举着一盏昏黄的灯立在树下,她身侧高挺的白衣男子握着她的左手,金色的眼珠如琥珀,如琉璃,波光流转,潋滟如昔。
  山下隐约传来爆竹的脆响,又是一年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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