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节
邢慕铮的脸色隐在阴影中叫人看不清楚。
丁张忙道:“奴才这就叫厨房为您重新准备……”
“不必了,”邢慕铮沉声道,“把他们吃剩下的热一热端上来。”邢慕铮不是铺张浪费之人,那么一桌子菜,他们娘俩吃不完。
“诶,奴才这就叫人热去!”
邢慕铮进了院子,院子里静悄悄,空气里散发着泥土湿润的气息,看来娇娘才向地里浇了水。东厢房的烛灯亮着,窗户关得严严实实的,也看不见影子。邢慕铮在葡萄架旁站了一会儿,跨过门槛进了西厢房。屋子里没有人,也没点灯,只有微微透进来的月光。邢慕铮缓缓坐进还在老地方的躺椅,他躺下轻摇,目光直视微弱月下空荡的桌子。若是以往,这会儿娇娘该在桌旁一边刺绣,一边与他唠嗑了。
现下只剩一片安静。安静得令人不舒坦。
邢慕铮扭头看向东厢房的方向,深不见底的黑眸讳莫如深。
第五十六章
金乌才挂上枝头,玉州城就已熙熙攘攘地活络起来。城中百姓开始了一天的活计,烙饼的滋滋地烙着葱花饼,打铁的哐哐哐打着热铁,买菜的扯着嗓子吆喝着菜名。虽已立了秋,天儿还是热的,金瓴街靠着玉水河,许多野孩子光着屁股在河里扎猛子,骑水骆驼,闹腾得要飞起来。
钱娇娘穿过金瓴街,走到头是玉州知府衙门。两头石狮子一左一右立在阶下张着血盆大口,只是看上去没有侯府门前两只小狮子神气。两个衙役腰前别着大刀守在朱红大门前,威仪十足。一台大鼓架在台阶右侧,用来给百姓击鼓鸣冤。没有天大的冤屈,老百姓都不敢贸然去敲这个鼓。这鼓一敲,告的都是权贵人家。
钱娇娘在底下停了一停,上了台阶直奔右侧,拿了鼓棒用力敲响了大鼓。
重重的鼓声引来好事者围观,立在阶下对钱娇娘指指点点,窃窃私语。
一衙役上前问道:“民妇,你状告何人?”
钱娇娘一字一句大声道:“我要告定西侯邢慕铮!”
底下一阵哗然。这一身布衣的少妇人,竟然敢告邢侯邢将军?
衙役似也没料到这妇人竟状告定西侯,一衙役粗声道:“哪里来的疯妇,快些走!”
“我不走,我不疯不傻,这大鼓敲了就是给百姓鸣冤的,你们因何赶我走?”钱娇娘挺了胸膛。
二衙役面面相觑,其中一衙役使了个眼色,另一衙役点头,转身进了衙门。一盏茶后,衙役匆匆走出来,叫钱娇娘跟他进去。
钱娇娘昂首挺胸,跨进了衙门。衙役带着她直直进了公堂,叫她在此等候,便转身离去。公堂空无一人,一张牌匾悬于正前方,钱娇娘只认得一个明,一个高字。两旁有一副对联,钱娇娘细细一字一字地看过。
片刻,自右侧帘后传来动静,钱娇娘寻声望去,只见一四十来岁,瘦高带须的男子穿着松鹤官服走了进来,看样子他便是玉州的父母官谢章。听说他是个好官,应是不畏嚣张跋扈的侯爷。
钱娇娘眼瞅着谢章入了公堂,只等他坐到堂上开堂审案,谁知却不往堂上走,而是侧身一旁亲自撩帘作恭请状。随后一高大男子英俊自帘后而出,钱娇娘定睛一看,僵若木鸡,嘴角抽搐。
谢章请男子坐堂上官位,男子摆手,指了指堂下右侧。随后跟来的师爷忙让人搬了张官帽椅来,置于男子所指之位,男子撩袍双腿一跨,如同自家屋子似的恣意坐下,黑眸直直射向钱娇娘。
谢章扶了扶官帽,走到堂上坐下,他瞅瞅下边站着的布衣民妇,又瞅瞅自方才听见来报就脸沉下来的定西侯,一时不知该不该拍那惊堂木。衙役们见大人升堂了,连忙进来喊“威武~~”,谢章黑了脸,全是一群人高马大脑袋空空没眼色的手下,这是喊威武的时候么?
刑堂师爷忙进来挥手叫衙役们速速退去,吵闹的公堂又安静下来。
钱娇娘僵硬的脸庞动了动,好不容易挂上假笑,“侯爷,真巧,您也到衙门溜弯儿啊?”
谢章手一滑,这妇人说些什么玩意儿,哪有人到衙门来溜弯的?
邢慕铮道:“我来与谢知州议事,你来作甚?”她是怎么从侯府出来的?
钱娇娘道:“我闲来无事,溜个弯。”
邢慕铮眯了眼,“溜弯溜到衙门,跑去敲惊堂鼓?”
“我瞧着那鼓风吹雨淋的,这么久也没用了,就想试试它还敲不敲得响。”
“敲响了你还不走?”
钱娇娘无辜道:“外边的衙役大哥不让走,他说我既敲了鼓,就非得告个状。”
“因此你就把我给告了?”邢慕铮恍然大悟状。
钱娇娘干笑道:“侯爷您这是说哪的话?就算借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在您这太岁头上动土啊,我又不是不想要命了。我只想叫谢知州劝劝您。”
谢章听二人暗藏玄机的你来我往,一时竟不知此妇人跟定西侯爷究竟是种渊源,突地听她将矛头指向自己,立即挺了胸,好似听明白了的模样。
钱娇娘这回不等邢慕铮,她径直对谢章道:“谢大人,我原有圣旨与定西侯和离,可侯爷迟迟不给和离书,我一小老百姓也就罢了,只是若是让圣上得知侯爷这般拖延圣旨,您说这怎么了得是不?”
“圣旨……和离?”谢章诧异,这民妇……原是侯府夫人?
“可不是么,宫里来的公公,一字一响传的口谕,这还能有假?可侯爷念旧情,”钱娇娘将旧情二字咬得极重,“迟迟不肯写和离书。我这心儿焦急得就跟火烧似的,我这条贱命不算甚,但叫定西侯爷担一个藐视圣旨的罪名,那我的罪过可就大了!您说是不是这个理,谢大人?”
钱娇娘真挚转向谢章,谢章差点儿就脱口而出一个“是”字了。
“这……”谢章状似抚须,眼珠子不停往邢慕铮身上瞄。
还这什么这!她的话还说得不清楚么?邢慕铮抗旨不遵!赶紧把他拿下,问话!钱娇娘恨铁不成钢,区区一个侯爷,他有什么好怕的,大能大过圣旨去?
邢慕铮冷笑,“你原是来告这个状。” 这妇人真真能耐,居然跑到衙门来擂大鼓伸冤来了,她这是要搞得人尽皆知!
“您这话说的,我方才说了,是想叫谢大人劝劝您!”
“他不敢劝。”
“谢大人是玉州的父母官,是天子的忠臣好官,他怎地不敢劝?”钱娇娘直直看向堂上。听这话你还能忍么?你是拿天子银子的官,又不靠侯府养活!
邢慕铮好心为她解惑,“因这玉州城是我的封地,他,是玉州的官。”
“封地?”钱娇娘紧皱了眉头,她只知道邢慕铮是侯爷,是个什么大官,但封地又是个什么东西?清雅先前好似说了一嘴……
“定西侯爷是本朝以来,第一位受圣上赏赐封地的异姓侯爵。”谢章急着把这烫手山芋扔出去,“咱们整个玉州只需向侯爷禀事,不需上报朝廷。”这么说她该懂了罢?侯爷一张嘴,就可以罢免了他!她这侯府夫人,连这也不知道么!
“啊?”那不就是土皇帝么!钱娇娘傻了眼。她只道他官大,不想他真在玉州一手遮天!过了片刻,钱娇娘又试探问:“那丰州……”丰州是邻州,这总脱了邢慕铮的魔掌了罢?
“丰州也不管,”邢慕铮冷着脸站起来,“我侯府家务事,衙门能管得着么?”
钱娇娘转头痛心疾首,“侯爷,你如此执迷不悟怎生是好!谢大人,您就快劝劝侯爷罢,您劝不了,您与我说说谁能劝,我去找他!”
“这……”
这知州大人莫不是个傻的,就这这这的,往时能审得了案么!
邢慕铮道:“咱们侯府是天家御赐,虽我卸了大将军之职,但还是超品侯爵,我见亲王不必下跪,当朝宰相须礼让三分,你说,谁能劝我?”
“皇帝……”钱娇娘脱口而出。
邢慕铮难得微笑,“对,你只能告御状。”
第五十七章
滚他丫的罢!要她去向污蔑她不忠下堂的皇帝老子告邢慕铮?她倒是想两人一齐告,谁理她去!
如此一想,就如一盆冷水浇在了头上。钱娇娘忽觉自己可笑,她的笑容却愈发地大,“侯爷您说什么哪,我怎会告甚御状,罢了罢了,我看您这会儿是谁劝也不管用了,便等您打听明白了,我就厚着脸皮再在侯府吃上一阵!”
说罢,钱娇娘便朝邢慕铮与谢章各行一礼,施施然走了。邢慕铮目光一沉大步追了上去。谢章下了堂来,与猫着身子的师爷面面相觑。
钱娇娘出了衙门,还有些无事忙缩在墙角,见她出来一拥而上,七嘴八舌地问她有什么冤屈,钱娇娘充耳不闻,径直朝前。后一群人见定西侯黑了脸出来,全部一骨脑作鸟兽散,几个大胆的不肯离得太远,悄悄儿躲在暗处偷瞄。
钱娇娘稍稍偏头,知道邢慕铮在后边,她没理会,只顾往前去,邢慕铮沉脸走到她身边,一句话也不讲。钱娇娘走快,他也走快,钱娇娘走慢,他也走慢。钱娇娘爽性停下脚步,他也停下。钱娇娘深吸一口气,继续朝前,邢慕铮也迈了步子继续走。
二人说起来成婚已然多年,这样肩并肩走着,还是头一回。邢慕铮偏头看向钱娇娘,钱娇娘目不斜视。他轻叹一声,怒气不再。
钱娇娘熟门熟路找人少的小巷子走,一路仍遇上了许多人。好些个认出邢慕铮来,个个恭敬让道,反过背与街坊们窃窃私语。
二人都跟没事人一样,一路默默地走到了定西侯府门前。门口的两个小狮子张着大嘴,好似在嘲笑她似的。守门的小厮们正在门角玩笑,瞧了一眼到了面前的两人,都吓了一跳,“侯爷,夫、夫人?”小厮们看清娇娘,脸色顿变,夫人是啥时候出了府?还跟侯爷在一块儿?侯爷早晨分明是单独出府的呀!
钱娇娘哼了一哼,径直上了台阶,一小奴连忙为她推开正门,邢慕铮瞧着钱娇娘进了府,才冷声问道:“夫人如何出的府?”
小厮吓得急急忙跪地,“爷,小的们真不知啊!”
“去查明夫人从哪个门出去的,把人给我带来。”
钱娇娘面无表情地回了院子,清雅迎上来,“你跑哪儿去了,一上午不见人影!”
“别提了!”钱娇娘气极走进屋子,拿起抱枕就往床上使劲砸,嘴里骂邢慕铮王八蛋。清雅等她发了疯,倒了一杯冷茶水给她,钱娇娘咕噜咕噜地喝了,又自己倒了一杯,再喝了个干净,才将出去的事儿说了。清雅听完,不可置信地捧腹大笑,“你跑去衙门告侯爷?哎哟,我的乖乖,这不是摆明了去顺天府告圣人么?”
“我这乡下人怎地知道封地是个什么玩意儿!”又没人告诉她!
“你呀,”清雅轻点她脑门,“你可听仔细了,封地就是天家把这片地全都赐给侯爷了,什么都是他作主,百姓上缴的金银粮食不到国库,而是到侯府来的,玉州城里的大小官员,都能由侯爷一句话罢免了。你说说,知州能帮你作主么,他一开口,乌纱帽就不保了!”
钱娇娘重重放下杯子,坐在那儿生闷气。
清雅见状,过去替她扇风消火。过了一会儿,她推推她,“你是怎么了,叫你与侯爷和离是天子口谕,即便是侯爷也奈何不得。你只需静待些时日,他自会放了你,你又何必这么冲动?平日里你也没这么沉不住气。”
钱娇娘道:“我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这地方真叫我恶心。”
邢慕铮隔着屏风清清楚楚听明白了钱娇娘的话。那般嫌恶,那般冷情。
邢慕铮默默地退了出去,他大跨步离开了院子,走了一段又蓦然停下,拳头重重捶向围墙。
一小厮自半月门钻出来,跑到邢慕铮面前道:“爷,放夫人出去的人找着了,是小南门的老张头!”
邢慕铮回了外书房,老张头已在瑟瑟发抖地跪在了内厅。见了邢慕铮来了不住磕头,“老爷饶命,老爷饶命!”
邢慕铮问:“你为何罔顾我的命令,私放夫人出府?”
老张头大声叫冤,“爷,冤枉啊!奴才真不知娇娘、夫人,夫人是娇、夫人是夫人,夫人她,一直与我说她是府里头的绣娘,她还有一个娃儿……”等会儿,那以往每日早晨都往小南门出去上学的叫他张爷爷叫得响亮的丑儿,那不就是少爷?!
“你瞧你那老眼是不是生着配相的,那就是夫人,娃儿就是咱们少爷!”丁张骂道。
“哎呀,奴才着实不知啊!夫人她,夫人她自个儿说是绣娘的呀!”
这老张头原与丁张有些千丝万缕的亲戚关系,且老张头本就是个实在人,丁张偷瞄邢慕铮的脸色,想帮他说两句好话,只是邢慕铮面无表情,一点心思也看不出来,丁张小心翼翼道:“爷,这事儿也巧,上回夫人叫齐了下人,偏生老张头请假回家去了,故而不曾见过。”
邢慕铮不说话。老张头心惊胆颤地跪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回去,下回注意些,夫人若要一人出去,马上遣人来报。”
老张头连连应喏,生怕邢慕铮改了主意,忙不迭退了出去。
丁张问:“爷,便不罚这老张头了?”
邢慕铮甩袖而起,“罚谁去。”府里的奴才连主母也不认识,该罚的不正是他这轻视妻子的丈夫么?
第五十八章
隔日晌午,玉州城里兴隆客栈里高朋满座,热闹非凡。小二提着大茶壶穿梭其中,扯着嗓门报着一溜的菜名。一昨日傍晚来的打尖客打着呵欠自楼上下来,见下面酒馆挤了许多人,不免诧异,拉了小二问道:“伙计,今日店里有何喜事,怎地忒多客人?”
店小二道:“客官您有所不知,哪里有甚喜事,昨儿城里出了一桩新鲜事,大伙儿都来听说书先生说个趣儿!”
原来这兴隆客栈里的说书先生最是消息灵通的,但凡玉州有大事小事,他总能第一个知晓,人送外号“万事快”,他讲书前总爱讲些新鲜事,故而老百姓最爱听他讲书。昨日又出了那桩大事,因此全都挤到酒馆里来听个究竟。
打尖客听了,也找了个角落与人凑了一桌,要了二两小酒,一碟花生米,瞅向二楼台子上准备说书的青衣袍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