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节
客栈伙计赔着笑,伸出两根手指搓了搓,委婉提醒道:“客人,您还没给钱呢。”
迟长青心系洛婵,出门走得急,哪里还想得起带钱?这会子身上一个子儿都没有,遂道:“明日一并结给你。”
客栈伙计哪里肯走?厚着脸皮笑道:“这……恐怕不太行,客人,小的只是一个伙计罢了,做不得主——”
他正说着话,眼睛不经意往旁边一瞄,余光瞥见一道寒光,凌冽锋锐,伙计还未说完的话就卡在了喉咙口,戛然而止,双目瞪大,跟见了鬼似的,那是一把剑,剑上还沾着未洗干净的血迹,新鲜的。
客栈伙计顿时就半个声儿也不敢吭了,甚至屏住了呼吸,好家伙,谁大半夜的住店,还带着剑的?
这若是碰上个亡命之徒,可就不是几个钱的事情了,自是小命要紧。
伙计突然不说话了,迟长青见他满目惊慌失措,像是打了一个哆嗦,目光顺着他的视线微微一挪,立刻就明白了其中的原因,他却也不解释,只是冷声道:“还有事情吗?”
客栈伙计反应过来,哪里还敢再要钱?连忙摇头:“没、没事了。”
迟长青便进了房间,临关门前还吩咐道:“别忘了热水和干净衣裳。”
门吱呀一声,被合上了,那伙计猛地大喘了一口气,连滚带爬地奔下了楼梯,险些一头滚下去。
屋子里,迟长青轻轻将怀中人放下,低声问道:“困了么?”
洛婵点点头,精神有些萎靡,像一朵开倦了的花,蔫哒哒的,迟长青道:“那就先睡吧。”
洛婵又摇头,忽然想起什么,拉过他的手心,一笔一笔写道:你身上带了钱么?
迟长青沉默片刻,才轻咳一声:“没有。”
第73章 “就亲一下么?”……
一听说没有钱, 洛婵有些急了, 直起身来, 继续写道:那怎么办?
迟长青却道:“我自有办法,你累了,先休息吧。”
洛婵不动,一双明眸只这么望着他, 三息过后, 迟长青便败下阵来, 他轻咳一声,道:“我有一位故人, 自京师而来, 明日一早向他借些银钱, 把客栈的钱结了便是。”
闻言,洛婵双眸顿时一亮, 拉住他的袖子:京师?
“嗯,”迟长青点点头, 重复一遍, 道:“是京师。”
洛婵心中立即涌起无限希冀,既是从京师来的,那想必会带来她父兄母亲的消息了,多日来的惦记和担忧眼看就要得到答案, 她竟有些不知所措起来,迟长青自是看出来了,便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她的头, 安抚道:“睡罢,明日一早,我便去拜访他。”
洛婵点点头,眉眼微弯,笑容皎洁干净,一如枝上的新雪。
少倾,门被敲响了,外面传来了客栈伙计战战兢兢的声音:“客、客人,热水送来了。”
迟长青过去开门,果然看见地上放着一桶热气腾腾的水,旁边还摆着托盘,上面放了几件叠好的衣裳,许是之前被吓到了,客栈伙计这次不敢靠近,只远远站在楼梯口处陪着小心道:“衣裳是小人方才去隔壁的成衣铺子买来的,若是还有什么需要的,客人尽管吩咐。”
迟长青便道:“麻烦你再去取一些吃食来,若有馒头面食,只要白面的。”
那客栈伙计心里暗暗叫苦,口中忙不迭应道:“是,是,我这就去后厨瞧瞧。”
今日一路担惊受怕,甚是疲惫,洛婵才梳洗过后,便有些犯困了,眼皮子开始打起架来,不多时趴在桌边睡了,迟长青轻手轻脚地将她抱起来,放在床上,才拉好被子,门再次被叩响,想是那店伙计送饭食来了。
洛婵的睫羽轻轻颤动一下,眼看就要醒来,迟长青却及时伸手在她额间轻轻一拂,她的不安仿佛在顷刻间散去,再次陷入了浅眠之中,睡颜静谧安宁,纯真若稚子一般。
迟长青去开了门,果然是客栈伙计,送了些白面馒头和热米粥,并一碟咸菜,喏喏道:“客人,时候太晚了,后厨只剩下这么些了,您看……”
迟长青神色不动,接过托盘,言简意赅道:“有劳。”
客栈伙计挤出一个干巴巴的笑来,然后看着门在他面前合上了,这才大松了一口气。
馒头和米粥都是热的,迟长青犹豫了一下,看向床上,方才还在睡着的洛婵竟然已醒了,坐在床沿上,抱着被子,神色警惕清明,半点睡意也无,待看见迟长青还在,她才终于安了心,迟长青放下饭食,走过去道:“怎么醒了?”
洛婵摇摇头,在他手心写字:睡不着。
小哑巴还撒谎,方才困得直接趴桌上了,怎么会睡不着?但见她如此紧张惶惶,半点离不得人,迟长青只觉得心疼,声音更是缓和温柔,道:“既然睡不着,就起来吃些东西吧,晚上可吃了饭?”
洛婵又摇头,她被带过来这么久,起初是害怕,不觉得饿,这会儿迟长青一提起,肚内倒真是空空如也了,又写字:饿。
一想到那些人竟然一晚上都没给她吃东西,迟长青心中便是一股无名火起,甚至想立刻提剑去将那些人都杀了罢了,但理智制止了他,迟长青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了那些怒意,温声道:“你坐着,我去给你拿。”
洛婵便果真乖乖坐在床上,看迟长青将托盘拿过来,上面放着包子馒头、米粥咸菜等吃食,迟长青端起粥碗要喂她,洛婵微微红了脸,连忙伸手去接,示意能自己吃,迟长青却不给,挪开了手,一本正经地道:“若是洒了怎么办?今晚就没被子盖了。”
洛婵一听,果然服了软,见她不再坚持,迟长青便舀了一勺粥,轻声道:“张嘴。”
自长大后,洛婵就没再叫人喂过饭了,这会儿不免有些不好意思,但心中却又生出几分熨帖之意,平心而论,有人对她这样千般万般好,她自然是开心的。
一碗粥喂完,洛婵情不自禁地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她实在困极了,睡眼迷蒙地看着迟长青,连神智都不清醒了,微微眯起的眸子里像是含着两汪水,像一只犯困的猫儿,强撑着不肯睡,迟长青见状既是心疼又是怜惜,倒了一杯水喂她喝下,轻声道:“睡吧,我在这里,哪也不去。”
这话说出来,洛婵便像是吃了定心丸一般,终于沉沉睡去。
迟长青坐在床沿,看着少女静谧的睡颜,忍不住伸手轻轻抚过她的脸颊,触手微温,如上好的暖玉,令人不舍得放开,他凝视良久,才俯身在她额上轻轻落下一吻,一如顶礼膜拜的虔诚信徒。
……
大约是有迟长青那一句话在,洛婵一夜无梦,待睡醒时,只觉得门口模模糊糊听见有人在说话,是迟长青,还有一个陌生人,两人的声音不大,零星有几个字眼钻到耳朵里:“二公子……请……一叙……”
洛婵的意识逐渐回笼,听见迟长青答道:“我稍后自会过去。”
那人又报了落脚的地方,寒暄几句便走了,空气安静下来,洛婵翻了个身,趴在枕头上,门又开了,沉稳而轻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床帐被略略掀开,一丝天光自外面照进来,洛婵懒洋洋地睁开眼,还把脸往枕头里藏了藏,如一只撒娇的小动物,换来那人轻笑一声,嗓音里带着笑意道:“懒猫。”
洛婵便扭过脸,把眼睛张开一条缝看他,迟长青伸手拂开她颊边散落的鬓发,道:“饿了么?”
洛婵打了一个浅浅的呵欠,点点头,迟长青便将外裳拿过来,展开替她穿上,洛婵在他手心里写写画画:你的朋友,来了么?
迟长青看她眼中带着紧张的意味,遂道:“还没有,他方才派了人来告知我落脚处,等过会儿我便去寻他。”
洛婵便满怀希冀地望着他,一双漂亮的眼睛里像是落满了星子,迟长青不自觉笑了,拇指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声音里是他自己也没发觉的宠溺:“带你。”
洛婵的双眸顿时亮了起来,欣喜不已,她忽然想起来,大将军似乎从未拒绝过她的任何请求,但凡只要她想,他一定会为她办到,洛婵甚至不知该如何反应,才能表现出自己的欢喜与感激,何德何能,她会遇到这样的人?
大约是因为心中的情绪过于激荡,洛婵竟觉得鼻尖微微发酸,眼圈也不由自主地微红了些,迟长青见了一怔,紧张问道:“怎么哭了?可是哪里不适?”
洛婵摇摇头,迟长青不信,道:“那为何要哭?还是昨日那些人欺负了你?”
洛婵仍旧摇首,抽了抽鼻子,拉过他的手写着:没有,我只是很欢喜。
迟长青失笑,反手握紧了她的手,又亲昵地捏了捏她的鼻尖,轻声道:“小傻瓜。”
洛婵微微红了脸,下意识窘迫地摸了自己的鼻尖,心里涌上一阵近乎战栗的感觉,像是要令她的魂魄都为之颤动,她不明白这样的情绪从何而来,只是满心满眼都是欢欣高兴。
迟长青见她这般,心中微动,略略低了头朝她靠近,声音轻轻,道:“这么欢喜?”
洛婵点点头,迟长青又笑,便逗她:“那就亲我一下。”
闻言,洛婵倏然就羞红了脸,迟长青是知道她的性子,故意逗她玩的,正欲直起身来,却不想自己的襟口被一只纤白的手揪住了,不许他动,迟长青惊讶地挑了挑眉,下一刻,便看见他的心上人红着脸凑上前来,在他的唇上轻而快地啄了一口,若鸟儿饮水一般,气息如兰,一拂即逝。
洛婵还是头一回这样主动,迟长青受宠若惊之余,立即顺手拉住了她,不许她退开,低着嗓音道:“就亲一下么?”
洛婵满面通红,还未来得及写字,就被面前这人按在怀里亲了个够本,这么一阵温存之后,迟长青才想起了正事,领着洛婵离了客栈,下楼时,一个身穿蓝布衫子小厮模样的少年候在那里了,见了两人来,未语先带笑,道:“迟老爷,主子派小人来请您了。”
这一声迟老爷听得洛婵忍不住侧目,迟长青表情微僵,上下打量那小厮一眼,道:“是陈二让你这么叫的?”
那小厮见他不高兴,立即轻轻自打了一个嘴巴,甚是利索地赔罪道:“是小人自作主张,您别生气。”
他是陈家的下人,哪里敢擅自做主这样调侃迟长青?迟长青一听便知是陈二那厮促狭于他,特意这般吩咐的,他倒也不会真的同一个小厮计较,只是扯了扯唇角,道:“带路吧。”
那客栈伙计还有些怕他,手里攥着抹布,远远地贴在墙边站着,眼睛都不敢乱瞟,跟送瘟神似的把他送出了客栈。
在去见陈二的路上,迟长青拉着洛婵,低声细语给她讲这位的来历:“他叫陈思远,他父亲你或许不知道,但是他的兄长你必然是听说过的。”
洛婵眼露疑色,迟长青道:“便是如今的大理寺卿陈思潜,当年先帝在时,他还仅仅只是一名五品寺丞,凭一己之力破了江左府官贪墨一案,牵连小半个朝廷,拔起无数同党,得了先帝的赏识,破格迁至大理寺卿。”
一说起这个,洛婵便对这位陈思潜有些印象了,她依稀记得大兄曾经提起过这个名字,带了几分夸赞。
她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迟长青看着她单纯澄澈的双眸,不期然就想起死在了狱中的前丞相洛稷,几许忧虑浮了出来,他要如何告诉她,她的父亲早已经去世了?
他的小哑巴能承受得了这个噩耗吗?
第74章 我甘之如醴。
在没有见到陈思远之前, 他在洛婵的脑海中是一个精明的商人模样, 整日与银钱打交道, 待真正见到他本人时,洛婵便有些意外了,他看起来很年轻,约莫与大将军差不多的年纪, 穿着一袭深蓝色的衫子, 手里拿着折扇, 斯斯文文的,眼神温和, 不说话也带着三分笑意, 很容易就叫人心生好感。
他见洛婵好奇地打量, 微微一笑,如沐春风, 拱手道:“在下陈思远,家中排行第二, 嫂嫂叫我陈二便是。”
旁边的迟长青冷不丁来了一句:“怎么不称迟夫人了?”
洛婵的脸陡然羞红, 陈思远知他故意说这话是记仇,打了个哈哈哂笑道:“你我原是过命的交情,亲如兄弟一般,这么着称呼不是生分了么?”
他满脸带笑, 说话和和气气的,听说还有过命的交情,洛婵愈发好奇, 迟长青便解释道:“我从前与他是不打不相识,十岁出头那会年纪小,心高气傲,两人不知因着一件什么小事起了争执,在朱雀街的桥头打了一架,结果他掉水里去了,我不成想这人竟不会凫水,险些淹死在护城河里头,因着怕背上人命官司,便只好亲自跳下去把他捞了起来,这才与他结识。”
从前的事情听着有趣,洛婵想不到沉稳的大将军也有如此任性好玩的一面,吃吃掩口轻笑起来,陈思远不尴不尬地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笑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好再提,嫂嫂听个乐便是。”
几人正说话间,小厮奉了茶上来,洛婵一尝便知这些茶是京师里带来的,甘甜清冽,回味悠长,想来这位陈二公子平日里也是一个讲究人,她正这么想着,却听迟长青开口道:“你怎么亲自来了?”
陈思远笑笑,放下茶盏,和和气气地道:“这不是担心你么?你离了京师,只给我来了一次信,我心里念着你的安危,一路奔波,不惜车马劳顿,特意过来看一看你。”
闻言,迟长青心中倒真浮现了几分感动,他朋友素来不多,后来去了军中,结识了一二个,但是都战死了,唯有这个少年时期相识的朋友,君子之交,平日里不必如何联络感情,但到了那个关头,自然而然就会想起来。
还没等他感慨完,却见一名小厮进来禀道:“二公子,刘管事方才来了一趟,说涪江那边的货已到了,您什么时候有空过去看看。”
迟长青心里才刚升起的感动瞬间碎了个稀烂,他端起茶盏,凉凉地看了陈思远一眼,似笑非笑道:“二公子的生意倒是忙。”
两人到底是多年旧友,陈思远的脸皮厚如城墙,仍旧笑眯眯地道:“做生意只是顺便的,顺便的。”
一旁的洛婵捧着茶盏,看看他,又看看迟长青,听他们说话也觉得甚是有趣,笑完了,又想起父兄母亲的下落,心中踟蹰,想询问一番,却又怕显得唐突,迟长青虽然在与陈思远寒暄,但是注意力却全落在自家小哑巴身上,眼见她欲言又止,哪里还不知道她的心思?遂对陈思远道:“京师里的情况如何了?可有我……岳父岳母与两位兄长的消息?”
听闻此言,洛婵下意识揪紧了袖口,一颗心高高地提了起来,十分紧张,明明是期盼已久的消息,如今却甚是忐忑不安,紧盯着陈思远,连呼吸几乎都要屏住,像是生怕听漏了一个字。
陈思远看过来一眼,笑笑道:“我是听说,你那两位大舅哥,洛淮之与洛泽之,原是在大理寺里的,前阵子都先后被放出来了,如今倒也没什么大妨碍。”
于是,洛婵的一颗心终于落到了实处,展颜而笑,灼然如怒放的花,她拉着迟长青的袖子轻轻摇了摇,满眼都是呼之欲出的欢喜,迟长青怕她看出异样,只好压下心中的沉重,弯起唇角来,道:“这下放心了?”
他说着,又像是不经意地看了陈思远一眼,陈思远与他素有默契,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又摇着扇子笑道:“我还听说,洛淮之如今已恢复官职了,皇上对他还甚为看重呢。”
洛婵听了这话,大松一口气,又想起什么,拉过迟长青的手写了几句,迟长青明白了她的意思,顿了顿,才看向陈思远,问道:“那……我的泰山大人与岳母如何了?”
陈思远嘶了一声,面上露出几分歉然,对洛婵道:“实在对不住嫂嫂,我前阵子其实没有常在京师,这次出来得也很匆忙,所以也并不清楚两位高堂的下落。”
洛婵猛然一怔,眼中笑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她有些无措地看了看迟长青,大将军微垂了眼,不忍看心上人眼底的失望之色,手在袖中紧握成拳,然后又松开,握住了洛婵的手,陈思远见气氛不对,立即又笑道:“不过嫂嫂莫急,这样,我这就修书一封送去京师,着人帮忙打听清楚,来回也不过十来日的光景罢了。”
洛婵仍旧是怔怔的,表情有些茫然,陈思远面上的笑意顿了一下,不敢再说什么,只是看向迟长青,迟长青抿了抿唇,伸手轻轻摸了一下小哑巴的头,低声道:“你若实在担心,明日我便带你进京去。”
闻言,洛婵立即摇摇头,她听陈思远方才与迟长青交谈,京师里的人们如今都以为迟长青已经死了,新婚之夜,将军府的那一场惊险万分的刺杀围剿,令她至今记忆尤深,历历在目,她岂能让迟长青再冒险陪她入京师?若是出了事又如何是好?
洛婵这般反应,其实在迟长青的预料之中,然而看着小哑巴面上的黯然之色,他心中一阵隐痛,竟觉得自己十分的卑劣,甚至于生出些许自厌来。
陈思远似有所觉,但他到底是一个外人,不知其中究竟,也不好贸然开口,今日一早他派了小厮去客栈,迟长青也交代过洛婵如今的情况,她因当初家中的变故,在牢里又受了些刺激,嗓子哑了,所以最好不要将洛稷与其夫人逝世的消息告知洛婵,可他又想让他的妻子高兴,便让陈思远报喜不报忧,只告诉她洛淮之与洛泽之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