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节

  然而他在襁褓中便被师父抱回归藏,一直住在门派中,在凡间市集见到这种糖,已是成年后的事了,何曾吃过?
  苏毓努力回想,脑海中却是一片空白,只有那滋味,鲜明得如同烙印在他的神魂上。
  正出神,轻轻的“咕嘟”声将他的思绪拽了回来,是小傻子在咽口水。
  她舔舔嘴,老实道:“师尊,我想吃。”
  苏毓挑挑眉:“没有,你想想便罢了。”
  小顶撇撇嘴:“哦。”
  话音未落,屋外传来傀儡人一惊一乍的声音:“道君,道君,不好啦——”
  苏毓不慌不忙地站起身,打起门帘,皱了皱眉:“何事大惊小怪?”
  阿亥学着真人的样子气喘吁吁:“金甲门两位长老找上门来,找掌门要人呢。”
  苏毓想起他在外山破庙中杀死的那两个金甲门弟子,心中没有一丝波澜。
  那两个渣滓死有余辜,杀了便杀了,于他而言便如踩死两只蝼蚁。
  他们虽死在归藏地界中,但死无对证,只要他们不认,就算金甲门掌门亲自找上门来,也说不出什么来——谁都知道归藏外山妖物横行,他们可没有义务保障过路行人的安全。
  故此他只是淡淡道:“要什么人?他们门下有人走失,与归藏何干?”
  阿亥摇摇头:“不是的道君,那两个人是来要小顶姑娘的……他们还带着她的卖身契呢……”
  第37章
  苏毓闻言神色如常,眼神却瞬间一冷。
  他折回丹房, 若无其事对小顶道:“为师出去一趟, 你守着火。”
  小顶不疑有他, 乖巧地点点头。
  苏毓的目光从她有些傻气的脸庞上掠过, 没再说什么, 便即转身离去。
  大昭峰, 云中子居处。
  正堂中, 两个身着玄青色绣金边道袍的金甲门长老坐在上座,二十来个年轻弟子站在他们身后,乌压压的一大片,倒比云中子这掌门更像这里的主人——归藏不蓄奴婢,也不令弟子伺候起居, 云中子周围只有两个打杂的傀儡人, 还是没有心的那种。
  排场上就差了人家一头。
  那两位长老, 一个模样看着不过三十来岁,黝黑瘦长的脸上生着双鹰似的眼睛,看着便不好相与。
  另一位却是个面容清癯、白须飘飘的老者, 未语便带三分笑, 说起话来慢条斯理、推心置腹, 活脱脱一个和蔼可亲的长辈。
  实际上云中子这狐狸精比他们年长好几百岁, 只是吃了面貌年轻、性情随和、衣着朴素的亏, 夹在中间倒像个后生。
  金甲门那些下三滥的勾当在十洲三界几乎是尽人皆知的秘密, 这两个长老自然不是什么善茬。
  云中子方才一听守门弟子通禀, 便猜到是师弟诛杀人家弟子之事事发, 想必不能善了,但秉持着来者是客的原则,他还是客客气气将这些人延入堂中,好茶好水地管待着。
  一杯茶下肚,双方寒暄完毕,便进入了正题。
  云中子道:“不知两位道友突然光降,有何见教?”
  那黑脸鹰眼的中年人皮笑肉不笑地哼了一声:“不敢当,敝门不过一个不入流的乡野小门派,云中子掌门一抬脚,某等便要抖三抖。倒是多谢贵派开恩,不曾赶尽杀绝,某等尚得苟延至今……”
  云中子脾气虽好,对方这么阴阳怪气的,也隐了脸上的笑意,垂眸看着手中茶杯不语。
  那慈眉善目的老者立即上来打圆场:“二弟,休得胡言,谁不知云中子掌门虚怀若谷、谦和有礼?”
  又转头对云中子作个揖,歉然道:“舍弟性情鲁直,又兼突逢急难,焦躁不安,多有冒犯,恳请掌门见谅。”
  云中子向来与人为善,明知他们两兄弟一搭一唱,还是给足了他们脸:“无妨,不知可有在下帮得上忙的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老者皱起眉,微露赧色:“叫掌门见笑,敝门无以为生,向来以走镖押运糊口。约莫两个月前,敝门两个弟子押着一宗昂贵的货物去南边,途经贵派宝地,却不想就此失了音信,连同那宗货物,一同没了踪影。”
  云中子自然知道他口中的“货物”指的是什么,饶是他好性子,也沉下脸来。
  金甲门明面上干的是走镖的营生,实际上那不过是一层遮羞布,修仙界买卖人口的勾当,金甲门至少参与了六成。
  其中又以炉鼎居多,男女皆有,一旦平民孩子叫他们盯上,或买或骗或抢,非要弄到手不可,转手一卖便是数十倍甚至数百倍的利。
  白须老者顿了顿,愁眉苦脸道:“本来做这一行,偶然发生这样的事亦是难免,只是那一宗并非寻常财货或是宝器,并非钱财可以弥补,且那位主顾又是敝门得罪不起的,老朽与舍弟万不得已,只得腆颜求掌门高抬贵手……
  “孽徒想必是冲撞了贵派哪位道君,死不足惜,可若是寻不回那宗货物,敝门恐遭灭顶之灾……”
  云中子心知肚明,这“主顾”多半只是幌子。
  作为炉鼎,小顶不是不可替代的,她体质的特殊,那些金甲门的人多半并不知晓——否则也不会只派两个弟子押送了。按这规格,这桩买卖不超过二十万灵石。
  眼下这两人找上门来,多半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大约是在哪里听说了河图石的变故,借机来探探苏毓的底——金甲门是大衍宗的走狗,他们如此有恃无恐,与背后的靠山密不可分。
  十洲法会一甲子一次,每次总要闹些幺蛾子,眼看着法会之期将近,有些人已经蠢蠢欲动了。
  云中子面上不显,他气质温润,装起无辜来得心应手:“长老何出此言?贵门弟子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倒未必是遭遇不测,兴许是被什么事绊住了脚。”
  言下之意,说不定是你家弟子监守自盗,卷着人跑了呢。
  不等那老者吭声,黑脸汉子将鹰眼眯缝成两个锐利的钩子:“师兄,你低声下气地求人家,人家越发不把咱们当人看,却不知泥人还有三分土性,我们金甲门虽不比他归藏位列三大宗门,却也不是任人欺凌的,横竖都是死,大不了与他们拼个鱼死网破!”
  他冷笑一声:“我就不信这十洲三界没有讲理的地方,叫他连山君只手遮天!”
  说着,他从袖中掏出个发黄的纸卷,抖开重重往案上一拍,却是张卖身契。
  纸尾摁着个小巧的金色指印,正发着光——这是一张注了灵施了咒的卖身契,可以追踪被卖之人的所在,指印发光,代表着那人就在附近,光越强,那人便越近。
  这会儿指印亮得都快晃瞎人眼了。
  老者一脸为难:“二弟,有话好好说,归藏是名门正派,云中子掌门德高望重,岂是蛮横无理之人?”
  那黑脸汉子却并不听劝,忿忿道:“把那炉鼎交出来!”
  云中子道:“敝派上下只有弟子,并无两位所找之人。”
  白须老者:“掌门有所不知,若非确知那炉鼎在贵派中,某等也不敢贸然叨扰。”
  云中子不动声色,再老实,他也是只狐狸,想凭三言两语诈他是不可能的。
  对方却并非诈他。
  那白须老者转过头,对着身后弟子使了个眼色,便有一个弟子越众而出,向云中子行礼:“参见掌门。”
  一看清那弟子的脸,云中子便知要坏事——他虽是男子,眉眼却与小顶有七八成的相似。
  果然,那白须老者道:“小徒与那炉鼎正是兄妹,且是双生子,若是那炉鼎在附近,只需施个血引咒,便能将她引出来。”
  云中子凝视着眼前的年轻人,指指卖身契:“契中人是令妹?”
  少年恭谨答道:“回禀掌门,此炉鼎原是舍妹,乃是家慈家严自愿出卖,求掌门赐还,以免小子师门遭难。”
  说罢,他便垂眉敛目,神情木然,似乎口中的“炉鼎”只是他家卖出的一样什物,而非与他血脉相连的妹妹。
  白须老者满意地颔首,捋着长须感叹:“造化生人说也奇怪,双生兄妹,一个天生炉鼎,一个却是修道的奇才。”
  转头向云中子夸耀:“此子入我门下不到一年,业已筑基,前几日被选入大衍宗,真是后生可畏。他妹妹若是知道兄长这般出类拔萃,想必也与有荣焉。”
  那少年到底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被长老夸赞,眼中便显出勃勃的野心来。
  他是小顶的双生哥哥,满打满算才十六,在云中子一个好几百岁的老狐狸眼中,不过是个毛头小子。然而论心狠,他怕是再活千年也赶不上。
  连那祖宗恐怕都要自叹弗如。
  不过金甲门这些人有备而来,连人家亲哥哥都带了来,他也没有道理阻止人家用血引咒找人。
  云中子略一沉吟,便道:“这位小公子看着确有几分面善,敝派有一位新近投入门下的女弟子,与他生得颇为相似,她机缘巧合入我门下,也是道缘匪浅。”
  小顶的身份只有内门数人知晓,金甲门便是手眼通天,也不会知道他们丢失的“货物”,已成了连山君的亲传弟子,还是个一夜结丹的奇才,他自然也不会说破。
  他接着道:“不过某虽不知情,毕竟是敝派弟子之事,贵门的损失,某愿一力承担。”
  说着从袖中抽出一支錾着连山君印鉴的玉简,双手奉上:“这里是一百万灵石,若是不够,长老尽管开口。”
  黑脸汉子被归藏的豪阔震撼了一下,越发恼羞成怒:“这是钱的事吗?那位主顾……”
  云中子睨了他一眼:“那位客人若是为难贵门,请他来归藏便是,某定然亲自同他赔礼道歉。”
  黑脸汉子待要再争辩,白须老者抬手阻止,对着云中子笑道:“掌门惜才如命,老朽早有耳闻,如今一见,更是由衷钦敬,只是理有至分,物有定极,天生万物,禀赋各异,只有各安其性,方是顺其自然……”
  云中子便要反驳,却听外头传来一道冷泉般清寒彻骨的声音:“此言不虚。”
  云中子捏了捏眉心,到底还是把这祖宗招来了——那些傀儡人似乎有什么办法隔着几十百里路互通有无。
  他平日没什么需要瞒着师弟的事,今日事出突然,他便把这茬忘了。
  他本想花点钱将人打发走,惊动了这祖宗,此事便不能善了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金甲门众人循声望去,便见一只白皙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挑开门帘,紧接着,一个身着白衣的年轻人迤迤然走进来。
  那人样貌不过弱冠,生得颀长消瘦,微带倦意的脸庞清俊无俦,冷玉琢出来的一般。下颌微微一挑,便有一股世家公子般的矜贵气。
  看不出修为,感觉不到威压,但随着他步入堂中,众人清楚地感到一股凛冽冷意,风雪一般袭来,压得他们有些喘不过气,从骨子里生出寒意。
  金甲门的长老自不会像那两个死鬼弟子那般不长眼,将眼前之人当作凡人。
  感觉不到修为,也有可能意味着此人修为远在自己之上。
  他们两人,一个元婴九重境,一个化神期三重境,连他们都看不透,这人的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白须老者稳了稳心神,佯装不知,满面堆笑地一揖:“不知这位是……”
  苏毓没有还礼的意思,只是一颔首:“在下苏毓,道号连山。”
  金甲门众人俱是一凛,两个长老勉强绷住脸,没显出慌乱来,弟子们就没那么镇定了——传说连山君深居简出,见过他真容的人十有八九都死了,那他们……
  苏毓却似感觉不到凝滞的气氛,径直走到师兄身旁坐下,目光逡巡了一圈,落在其中一人脸上——那少年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酷似萧顶的眼睛里,艳羡和野心藏也藏不住。
  苏毓不由纳罕,明明是相似的眉眼,怎么眼前这个卑劣猥琐中透着精明,他那傻徒弟就纯是没心没肺的傻气。
  那白须老者见连山君只是从云中子手里接过茶杯,似乎并没有插手的意思,略微松了一口气,接着道:“那女子生而为炉鼎,生来便是助人修道的。逆势而为,于她亦非幸事……”
  不等云中子说什么,苏毓点点头:“长老所言甚是。”
  说着将茶杯往案上一撂,薄瓷磕在质硬如金的培风木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像是在众人的心头不轻不重地敲了一下。
  苏毓接着道:“人各有命,譬如两位长老,天资平庸,禀性卑劣,苦修几百年也只能给人打杂跑腿,若是再没点眼色,就把命丢了。”
  白须老者脸色一变,那黑脸汉子已经拍案而起:“你这是想威胁谁?不过一个百来岁的毛小子,爷爷风光的时候你还在吃奶呢,别以为仗着门派势大,爷爷就怕了你。这事是你们归藏不地道,我就不信还没个天理了!”
  他嘴上虽这么说,心里却有些发虚,不过重赏之下,他还是愿意博一把,就算归藏不把他们金甲门放在眼里,想必也不敢明着打大衍宗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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