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争名逐利 恰似围棋

  中京皇宫,亦是骄阳如炽炭,蕴隆虫虫,似熨如蒸,昌明殿西配殿,鉴缶里的冰化了一半,立刻有宫女添新的进去。
  十二扇织锦丹凤朝阳屏风后的女子斜身坐在明黄龙纹座榻上,骨感的手指持银镊轻轻夹起一粒粒苏合香饵,放入翡翠雕寿纹豆形香盒里,燃起轻烟细缕,蔻丹殷殷的手如蝶翼翕翕,将香芬扇入鼻嗅。
  白腻的腕上十二环缠臂金,食指上一个和阗冰玉弥勒指环,宫女侍候在旁呈盘端着白玉碗,盛着的茯苓药茶。女子绾着高椎髻,赤金流苏步摇冠,藏驼色妆罗春色牡丹一品妃大衫,蹙金云霞翟纹霞帔,鸡心金镂缠枝牡丹坠子,蛾眉纤长入鬓,淡施脂粉的脸上毫无表情。
  屏风前跪着一个朱衣松鹤补的官员,长相文儒,拱着手说:“臣下不知娘娘何意?”
  屏风后的声音轻笑一声:“乾州八淩乡人,父亲做过百户长,母亲是红苗女,至德二十一年入仕,任澧县八品县丞,元和二年晋升县令,同年又晋税课司,四年升任知府,六年调任京城,任从六品朝奉大夫,十年晋从四品谏议大夫,隆兴元年又晋升正四品仁宣殿给事中,娶妻栗氏,小妾王、柳二氏,膝下育有三女,无有子嗣,长女与绍兴知府联姻,次女正在议亲,幼女待字闺中。本宫可有一字说错?”
  官员心底嗖嗖地往上冒寒气:“娘娘身在内宫,却对臣下的履历如此了若指掌,微臣叹服之至。”
  屏风后的女音轻笑一声:“本宫只是后.廷妇人,出不得内苑,更不敢僭越吏册雍历,只是数年前先帝时做过司计女官,偶得见一面吕卿的官履,只觉上无显赫家世,下无科举功名,却一路升迁顺风顺水,十分纳罕,便记在了心里。”
  官员开始抬袖拭汗:“臣.......臣身无所长,只是做事谨慎,允执厥中,在地方时带着民众修渠筑坝,改良谷黍,小有政绩,才侥幸被吏部抬举。”
  屏风后道:“汝与栗氏成婚时已是二十八岁高龄,非之原配吧?”官员心跳加速,极力镇定:“回娘娘话,臣早年侍奉父母,侍疾三年,丁忧六年,是以才误了婚配。”
  屏风后的声音叹息:“都说男子多薄幸,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卿妄自薄情,也不该忘了当初茅棚草舍,一起共苦患难的郝家女,不该忘了自己那原配的两个儿子。”官员大骇一惊,通身血液涌上了头顶,发根冒冷汗:“臣下不懂娘娘说什么?”
  “长子名兆兴,次子名兆盛,皆在剑南军中领着军职,且都是高职,一个中军,一个士参军,颇得重用。”
  “这.......”官员冷汗涔涔而下。
  “本宫不只知道这些,你长子爱食新鲜牛髓,前年新纳了一个小妾,十分宠爱,做的一手炙烧牛髓,次子独爱一家酒楼的鸭脯,每餐必食,那手艺出自一位姓廖的庖厨。”
  官员大坐地上,竟一时说不出话来,好半天才道:“原来都是细作。”
  屏风后的女子婆娑指甲上的殷殷:“只一道飞鸽传书,这世上便可少了两条性命,本宫熟读医书,晓通医理,那两道菜自有让他们上瘾的道理。”
  官员双手颤抖,眼底迸出怨毒:“臣下与郝氏不睦,早年和离,两子皆随母背弃而出,连姓氏都改过了,与臣下已毫无干系了。”
  屏风后大笑:“汝祖籍乾州,不在剑南辖治之内,官履看上去和邢家无甚纠葛,实则暗度陈仓,你父当年在任上被人构陷入狱,险些要被判了斩刑,你侍亲至孝,四处求告无门,心灰意冷之下在路旁一棵歪脖树自缢,恰被驰马路过的邢公所救,又设法为你奔走,为你父洗刷了冤屈,并解囊相助你安顿双亲,至此后,你便感激涕零,立誓终身马首是瞻,邢家一路打点,帮你坐到了京官。”
  官员额头冷汗涟涟,悄声抬袖拭去,“竟查探的这样明晰,好手腕!人皆说娘娘是女中诸葛,巾帼丞相,果然名不虚传,不知要微臣如何做?”
  屏风后的声音高深莫测:“卿心知肚明,陛下登基之后,汝升了品秩,表面风光,实则是个虚职,汝是聪明人,就已经明白了,不是已布置好了后路吗?来了中京,所为三件事,一探究朝廷诸事,传信密报,二监视陛下所为,伺机豢养刺客,三笼络各部官员,或为之所用,或为骑墙。”
  官员脸上是毅然赴死的表情:“娘娘即全洞悉了,何故还留着为铭的性命,要为铭投诚吗?哈哈......为铭岂是背信弃义的小人,瓶之罄矣,维罍之耻,邢公于我有大恩,如再生父母,吾终身难以为报,必怀赤子之志,犬马左右,血肉以偿!为铭自来京那日就做好了粉身碎骨的准备。”说着,摸了摸袖袋中的一个小瓷瓶。
  屏风后传来合掌的一击:“甚好,爱卿果然至诚至忠,义盖云天!不过你的大义在本宫看来不过是助纣为孽!沟堑里蠹虫也妄图撼日换月,痴心妄想!”
  说罢,闻得衣袖“服”一挥,内侍监端来一个呈盘给官员瞧,黄绸流苏上赫然躺着一个婴儿的金锁,官员待看清上面的花纹和字样霎时面无人色,惊恐地望着屏风,手指哆嗦着:“娘娘竟然.......你将他们怎样了?”
  屏风后的声音笑了一声:“你对你恩公,亦不是满心满意的信任罢?你是独子,最怕的就是断子绝孙,将来无人供奉香火,所以两个儿子在剑南为质,你心有不甘,才另置了外室,生出了幼子,并把大半家财转移,以安顿幼子余生。”
  官员眼中隐约含了泪,颤声道:“求娘娘放过他们,我儿才五岁,稚童无辜!娘娘身为妇人,又随太后吃斋礼佛,亲子早殇,该明白善恶因果,循环有报,举头三尺有菩萨!”
  屏风后马上说:“谁人无辜,他生作了个奸细的孩儿,事奸佞国贼,便是无辜也有罪,天下战祸一起,不知多少孩儿流离失所,炮火无眼,刀箭无情,有多少无辜会丧于非命,本宫怎能因一人而舍千万人?岂是慈悲者所为?本宫行的才是大仁大义!”
  官员额头贴地,沉重地俯身在地上,心里一时对屏风后的女人怕到了极致,仿佛那是个青面獠牙。
  只听她又开口了,慢条斯理地说:“大人该听说前几日城郊的惨案,一户农家夜里突然传出了哀嚎,甚是凄厉,老少七口人全没跑出来,晨起邻家起身去看,却又是声声哀嚎,而后有去无回,京畿府两番派了捕快去查究,竟也有去无回,那上方血腥气冲天,神武军弓.弩手上了围墙查看,惊见一只白虎,肚子鼓鼓地卧在院中,颇是肥壮,二十几个人难以制服,伤残一片,甚至有整条胳膊被一口吞了的,最后箭矢涂了迷药,射穿小腿,这才被神武军猎了回来,养在上林苑笼子里,准备等陛下回銮时进献御前,这畜生委实矫情,非人肉不食,本宫只好让人到乱葬岗找,怎奈死人肉腥臭,也不肯食,这一两日已饥肠辘辘,本宫想,那稚童的膏腴定是鲜嫩美味的很。”
  官员一口血吐了出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双手拼力支着地砖,崩溃地说:“我求你,杀了我,恕了我孩儿。”
  屏风后轻蔑地笑了两声,那声音听在他耳里毛骨悚然,那女人道:“吕大人想死,何劳本宫的手,怀中不是揣着毒药吗?再不若,那白虎食肠巨大,一个小儿想来不足果腹,你父子何不去了同一处安乐地,对了,还有你那如花美眷的外室,肚子里的三个月胎儿,你们一家正做了团聚,也算报答了你恩公。这沟渠生臭虫,邢公的细作也不独你一个,陛下早就将你们尽数掌握在了手里,自有那识抬举,轻气节,重生死的。”
  官员又一阵眩晕,全身抽了筋脉一般瘫软,强撑着意识,心防彻底崩塌,好半天才艰难地道:“要我......怎么做?”屏风后淡漠地道:“该如何还如何,从前怎样传消息的,今后还怎样传。”
  夜。
  虫鸣啾啾,丫鬟放下湘妃帘,圆桌上的饭菜已凉透。
  女孩趴在床榻边,身上火灼一般,疼的动一动都是汗,寝衣潮腻腻地穿在身上,婆娑着伤处,愈发每呼吸一下都难忍,眼睛呆呆地望着窗子,想说让把帘卷起来,看一眼月亮,那个和妙真观同一个的月亮,却倦生了,懒于张口。
  记得那是个皑皑的冬天,那年不知为何突然冷的那样可怕,雪下的一尺厚,山峦白茫茫,如北国冰封,步行困难,山下的菜农无法挑担上来,观中只有冬储的菘菜和豆芽,我嘴馋寒潭鱼,你趁我午睡,去了后山,回来的时候嘴唇冻得雪白,拐着树枝,头发俨如寒霜,鞋袜和裤腿结了硬邦邦的冰柱,内衣领子也结着冰,然后一头便栽倒了。
  那天以后,你病了大半年,到春暖花开了还起不得身。
  你是个病人,妙清师姑说,你心底曾有过倾慕的男子,因为先天的不足,医者皆说不好生养,年寿不永,才发狠斩情绝爱,跟着游方的一贞师太受戒,攻读医术,修真养气,以图脱胎换骨,增长寿数,我没来时,你已炼神还虚,渐得精气充足之状,却因我,又折尽了元寿。
  我只是别人的孩儿啊,不值得你如此。
  “师傅......师傅......”我有多少次想唤你一声娘亲,师姑信中说,你是夜里走的,无人知道,像睡着一般,眉宇安详和静,把我送走是你的心愿是不是?你不想我伤心。
  妙真道的弟子神识归天后,肉身要被焚化,而后入土,姑苏到淮扬,这么多天,原来,那日离别竟是永诀。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民莫不毂,我独于罹。何辜于天?我罪伊何?心之忧矣,我之如何。踧踧周道,鞠为茂草,我心忧伤,惄焉如捣。假寐永叹,维忧用老。心之忧矣,疢如疾首。维桑与梓,必恭敬止。靡瞻匪父,靡依匪母,不属于毛?不罹于里?天之生我,我辰安在1?”
  师傅啊,何苦要回这地方来,我不是个受欢迎的孩子。
  又是两天的水米不进,少女还是趴在床上,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话不肯说一个字,也不看人。
  尹氏和葛氏守在床边劝,嘴皮几乎磨出茧子,仍然纹丝不动。
  温氏病了两天,方能下床,这才来了探芳院,又求又哭了半晌,那个小身躯硬是毫无动容,无奈,只好去书房跪求慕容槐。
  泪滚滚凄楚地说:“老爷,妾身活不下去了,孩儿再这样下去怕是凶多吉少,性子委实太倔了!也不知像了谁,妾身生出这般忤逆的孽障实在愧对老爷,她一个云英未嫁女死在家里到底不吉利,请许我将她带出去吧,我们母女死在外头,老爷切莫怜惜,就当妾身当年难产殁了,就当这孩儿也从未降生过咱家,妾身带着她奔崖去,绝不辱没了慕容家的清名。”
  慕容槐本来铁青着脸,进来的时候还朝她摔了个茶盏,当是来求情的,打算大骂一通,这会子听她如是说,又见她面庞憔悴,两眼圈发乌,反而颇动容:“这说的什么话,你为我生了三子五女,连母亲都说你是立下汗马功劳的,还抚育大了岚儿,疼爱若己出,我这许多的女人中只你对我情深义重,萱儿和双生子都小,没了亲娘,把他们交旁人手里我怎放心?”
  温氏大大抹了一把泪,咬牙道:“那就当我们没生过这孽障,舍了她吧,把她抬去废院,由着她绝食去,或者一杯砒酒,落个眼前清净,等断了气抬出去随便结个冥婚,也算了结了她,如此忤逆生父,便是即刻赐死了也不冤!妾身......”说着又恸哭起来:“妾身就当......身上掉了块死肉下来......”
  慕容槐愈发焦灼,起身搓着手在书桌前来回踱步,身上的浅灰色直领道袍袖摆长垂及履,两衽留出二指宽的镶边,黑线真丝平金如意蝙蝠纹,后背黑白棉线缀绣太极两仪图,袍袖宽大飘逸,行走带着风,纫工精巧,针法匀细,也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身这种式样的,十分清新。
  温氏低眸细细地啜泣着,心知功夫已成,老爷快要妥协了。
  只听慕容槐口中说:“敢威胁老子合该打死了,但那容貌......委实可惜,罢了,罢了。”
  温氏回到探芳院,见尹氏端着参汤在床榻边央求,接过碗,淡声道:“娘去跪求了你爹,他退了一步,答应让你为那姑子服齐衰不杖期一年,起来吃东西吧。”
  塌上的身躯没回应,脸贴着枕朝里,闭目假寐,温氏生气地道:“十一,你别得寸进尺,在这个家,除了你祖母,娘还未见过你爹对谁妥协过呢,这已是最好的结果,那姑子有天大的恩也隔着血缘,只是照顾了你十年,给了你一些嫁妆,你来这世上,生你骨肉的是亲生爹娘,以后抚育教养你,给你一辈子依靠的也是慕容家,你要为一个外人服斩衰委实伤透了爹娘的心,只顾养育恩,这十月怀胎便撇作一旁了吗?”
  少女转脸过来,两颊浮肿,万般无奈地点一点下颔,心中想着,待过了这些日子我便回妙真观了,你们便管不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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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出自诗经《小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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