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善祥 第43节

  朱瞻基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再说一遍。”
  胡善祥说道:“我请辞去端敬宫司记之位。”
  “你——”朱瞻基从云端跌落冰窟,”你为何……你机关算尽、历经艰辛、就像唐僧取经过九九八十一难,一步步来京城赶考,才升了三级,当了六品司记就满足了,想要功成身退?”
  真想捏一捏她的脸,看同样的皮囊之下,是不是藏了一个假胡善祥。
  胡善祥忙把马尚宫抬举她当皇帝的司言女官之事如实交代,“……微臣昨天考虑清楚了,微臣效力殿下已经两年整。殿下从刚开始藩王逼迫、四面楚歌、无一兵一卒可信,到如今幼军初长成,汉王被贬斥乐安州,势力式微,还有汉王世子殿下的暗中投诚,殿下更是如虎添翼,已是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
  胡善祥按照昨晚熬夜斟酌的言辞说下去,先把朱瞻基好好夸赞一通,毕竟伸手不打笑脸人嘛。
  “到了月底,皇上、太子妃回到紫禁城,太子也随即而来,殿下有父母照拂、有亲祖父疼爱,加上幼军、世子殿下。相信以后没有我,殿下会或许更好些。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微臣继续在殿下身边已没有什么意义,想换个地方当差。”
  梦里煮熟的鸭子就要飞了!春梦里的胡善祥温柔可人,情意绵绵。现实里的胡善祥不解风情,只想升官。
  只要不是傻子,都晓得同为六品女官,皇帝身边的司言女官肯定比皇太孙的司记女官地位更高!
  胡司记为何这样?明明昨天她从骆驼背上滑下来后没有推开我的刻意拥抱、明明我们在一起体察民情斗嘴聊天是开心的,我朱瞻基聪明一世,难道会错了意、爱错了人?
  为什么快乐如此短暂,一夜之间,你就判若两人?
  “不行。”朱瞻基严词拒绝,“无论你有什么理由,我都不同意你离开。”
  第64章 蔽目  胡善祥很意外,没想到朱瞻基会如……
  胡善祥很意外,没想到朱瞻基会如此蛮横的拒绝自己,连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
  “可是殿下,微臣去意——”胡善祥还想为自己争取一下。
  “你很闲吗?”朱瞻基打断道,甩给她一摞批好的文书,“搬出去抄录存档,再发给顺天府衙门。”
  胡善祥从未见过这样的朱瞻基,他就像头顶滚滚乌云的龙,酝酿着雷霆万钧,正要朝她劈过来。
  胡善祥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小身板,硬碰硬的话,怕是要粉身碎骨,实在惹不起。
  她抱着文书,默默退下。
  整整一天,朱瞻基都没有让她闲着,送来的文书越来越多,几乎要将她埋在里头,胡善祥吃饭都不得安生。
  胡善祥觉得朱瞻基就像小孩子赌气,你越要什么,我偏偏不给,我还要撒泼打滚,表现我的不满。
  所以,那个拥抱……是我自作多情了吧,如果他真的对我有意,怎么会如此折腾我?
  傍晚,胡善祥揉着酸疼的颈部,琢磨朱瞻基是何意,梁君又抱了一摞文书进来,放在她的案头。
  这是把我当驴使唤了吧。胡善祥心想,没错,我就是自作多情了。
  就连梁君也看出了朱瞻基今天不对劲,“胡司记,你是不是得罪皇太孙了?”
  胡善祥点点头,“难怪人们都说伴君如伴虎。”
  梁君说道:“皇太孙是个宽容大度的人,胡司记认个错,服个软,这事就过去了。”
  胡善祥说道:“问题是,我没有错 。”
  我凭本事被马尚宫看中,给我更好的官位。我也没有瞒你,开诚布公的和你谈,大家好聚好散,有什么错?
  “这么说,是皇太孙错了。”梁君缩了缩细瘦的脖子,“没办法,看皇太孙这股火气什么时候消。”
  这便是君和臣的区别,他们之间是不对等的,以往种种,看似是胡善祥强势一些,其实都是朱瞻基愿意让着她。两人一旦只是君臣关系,胡善祥毫无反抗之力。
  朱瞻基日落时摆驾端敬宫,不像往日一样带着她一起回去,一直晾着她。
  胡善祥披星戴月,终于忙完了。三月的晚风有些凉,出了文华殿,瞬间清醒,她没有回端敬宫,而是沿着东长街走到观星台,马蓬瀛转动着浑天仪测量星座。
  胡善祥随着□□爬到大圆套数着小圆的庞大仪器上,“马尚宫,下官考虑清楚了,决定接受您的举荐。可是下官找皇太孙请辞时,遇到了障碍,皇太孙不同意。”
  马蓬瀛转动小圈的手一顿,“他们都说我说话直接,我看你比我还实诚,要跳槽这种事情你怎么好现在就向皇太孙开口?你等着皇上回来了再请辞,因为有皇上这个新靠山,皇太孙就是不想放你这个得心应手的属下,他也得放啊,总不能和皇帝抢人,忠孝两个字压下来,别说皇太孙,就是太子也扛不住。”
  “我……”胡善祥想了想,的确是自己考虑欠妥,可是昨晚我脑子想的是皇太孙对我有意思,我对他也……
  反正就是发现两人的关系已经不是纯洁的互相利用的君臣关系,我又没有当嫔妃的想法,当时只考虑离开他,斩断情丝,就在次日开口请辞了。
  当然,胡善祥不敢和马蓬瀛说实话,“事已至此,下官后悔也来不及了。皇太孙明言不放人,下官连夜前来,告诉马尚宫,浪费了您给下官这次晋升的机会,请马尚宫另觅她人,及时找到候缺之人,以免误了马尚宫的差事。”
  马蓬瀛沉吟片刻,“其实你若要硬辞,也不是不可以。只不过身为皇上的司言女官,与储君关系到了决裂的地步,以后的活肯定不好干。而且,从长远计,皇太孙总有一天会成为皇帝。”
  “你就像孙悟空似的,无论怎么蹦跶,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到时候新君对你寻旧仇,你就不是丢官的问题了,怕是连家人都会被连累。所以,我建议你不要硬辞,和皇太孙多多沟通,让他认为你当了皇上的司言女官对他有更大的好处。”
  马蓬瀛是根据自身官场沉浮的经历来给胡善祥建议的,她是在丧偶之后,被洪武帝请到宫廷当女官的,且一进宫就五品尚宫了,因星象和算术任职钦天监。
  洪武帝薨逝,皇太孙朱允炆登基为建文帝,建文帝不会欣赏持才傲物的马蓬瀛,将她打发出宫回家。后来永乐帝夺了侄儿建文帝的皇位,重新将马蓬瀛请回宫廷,继续当尚宫,并委以重任。
  所以,马蓬瀛太明白身为臣子,无论男女,能够在官走多远、爬的多高,本人的才学其次,是否得君王的赏识才是最重要的。君主决定臣子的命运。
  永乐帝是君,但毕竟老了。太子的身体一直都不好,皇太孙才是将来决定胡善祥官途的人。
  马蓬瀛站得高,看得远。胡善祥被懵懂情丝蒙蔽了双眼,一叶蔽目,不见泰山,只晓得应该辞职远离朱瞻基,却没想到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如果不能处理好和朱瞻基的关系,让朱瞻基心甘情愿放手,她等于是自毁前程!
  “多谢马尚宫指点,下官明白要做什么了。”胡善祥告辞,回到端敬宫时,已经将近子时,朱瞻基的内书房还亮着,有小内侍提着夜宵,正要往里送。
  “我来。”胡善祥接过食盒,走进内书房,拿出杯盘碗筷,在圆桌上摆好,“殿下请用夜宵。”
  听到胡善祥的声音,朱瞻基才抬头看人,“你还知道回来,都什么时辰了。”
  胡善祥说道:“刚到子时。”
  我不是问你这个问题!朱瞻基一扫圆桌上的夜宵,主动送夜宵是在服软的意思,说道:“别以为一顿夜宵就能让我改口同意辞职,你就死了这条心。”
  胡善祥按照马蓬瀛提醒她的去解释,“微臣能够顺利进宫,是殿下的举荐。微臣从不敢忘记殿下提携之恩,无论微臣在何处当差,都会念着殿下的好,心里向着殿下。”
  这话说的,就差明说我其实是去皇帝身边当你的耳目。我当司言女官能够给你更多的好处。
  都是聪明人,朱瞻基明白胡善祥的意思,说道:“身在曹营心在汉,这就是马尚宫教给你的辞职对策?来骗我放了你。 ”
  很明显,朱瞻基派人跟踪她,知道她从马蓬瀛那里过来的,虽然不晓得两人具体聊了什么,但从胡善祥突然服软送夜宵和刚才的话来看,明显是有高人指点。
  一听这话,胡善祥立刻撇清了马蓬瀛,怕连累她重蹈建文帝辞退她的覆辙,说道:“和马尚宫无关,殿下不要恼她,她只是欣赏微臣的办差本事,尽职尽力举荐适合当司言女官的人。微臣连夜去观星台,是为了告诉马尚宫,殿下挽留微臣,微臣就不走了,留在端敬宫继续当差,要马尚宫莫要干等,早日寻找她人,”
  看得出来,马蓬瀛非常享受她的差事,回到家里,她只是个有学识的寡妇,在宫廷才有条件展现才华。
  这世道,女人能够找到一份堂堂正正的差事,养活自己和家人,得到尊重和认可,是相当不容易的事情!可不能因为我毁了马尚宫未来的前途!
  朱瞻基问:“你是真心想留下?”
  胡善祥顿首。的确是真心,我不想连累马尚宫。
  朱瞻基问:“不走了?”
  胡善祥说道:“不走了。”
  朱瞻基慧眼如炬,说道:“你留下,是因为怕我,怕我以后报复你。”虽然盼着她回心转意,但并不是朱瞻基想要的结果和理由。
  甚至,比听到她开口辞职时更加痛心!
  废话,难道是因为爱你。胡善祥说道:“微臣发誓,会留在端敬宫,像往常一样尽职尽责,为殿下效力。”
  既然已经确定自己是自作多情,误会朱瞻基喜欢她,你若无情我便休,胡善祥相信自己在今后工作中不会再对朱瞻基有任何绮念,例行公事即可,就像刚开始那样,只是纯洁的君臣关系,一份不用交杂私人感情的差事。
  我恨你是个只晓得升官的官迷!朱瞻基心中狂怒且失望,一下子掀翻了圆桌,夜宵撒了一地,梁君李荣听到动静,以为有刺客,立刻跑进来护驾。
  朱瞻基看到幼军涌进来,一下子变得清醒:我这是怎么了?喜怒不形于色是储君必备的素养,我为何在她面前屡屡破功?这一次还干出掀桌这种恨不得敲锣打鼓告诉所有人我很愤怒的傻事!
  我再也不能为一个心中根本没有我的女人牵肠挂肚、连喜怒哀乐都受其摆布,变得不像一个优秀的储君,倒像是个昏君。
  “莫慌,没有刺客。”朱瞻基说道:“是我久坐,突然站起来吃夜宵,有些头晕,不小心碰翻了桌子,悄悄的收拾干净,此事莫要传出去,免得惊动皇上,还以为我身子出了问题。”
  众人领命,擦地的擦地,捡筷子的捡筷子。
  胡善祥捡起一块碎瓷片,朱瞻基说道:“不用你动手,跟我来。”
  两人到了偏殿,朱瞻基说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你没有错,是我狭隘了,觉得你一直很好用,就希望一直拥有你。其实换成是我,我的选择和你一样。我会牢牢记住你这两年的功劳,跟过我的人,理应受到赏识、配得上更好的前途,如果我因一时之私阻止了,以后还有谁敢为我卖命?”
  “你走吧,我同意你的请辞。”
  第65章 发恨  朱瞻基认为胡善祥是他的心魔,总……
  朱瞻基认为胡善祥是他的心魔,总是让他失控,或者处于失控的边缘,心魔不除,大业难成。
  君心难测。早上还要她死了辞职这条心,半夜就突然告诉她你走吧,我不拦你。
  胡善祥不敢相信,以为朱瞻基以退为进,表面答应,秋后算账,忙道:“不,我不走。”
  朱瞻基一语戳破她的顾虑,“你放心去吧,我不会打击报复的,我没那么小心眼。我招安了唐赛儿、原谅了鞑靼部奸细蒋信,还和他的舅舅鞑靼部领主也先土干合作,多一个盟友总比多一个对手好得多。我连他们都一并宽容了,你这两年立下汗马功劳,从未做过伤我之事,我为何偏偏揪住你不放?你也太小瞧我的胸襟了。”
  胡善祥说道:“可是殿下上午还说坚决不放人的,怎么现在就……”
  朱瞻基说道:“人非草木,孰能无情。两年朝夕相处,就是养条小猫小狗,突然要离开也会舍不得,何况是人。”
  朱瞻基突然如此通情达理,胡善祥心中五味杂陈,以前朱瞻基与她相处,基本都是他本人,而现在,朱瞻基在她面前也戴上了完美皇太孙的面具。
  最终,酸甜苦辣咸五味都变成了失望,胡善祥不想表现出来,便以开玩笑强行挽尊,表示自己不在意,笑道:“殿下为什么把微臣和小猫小狗比较?微臣觉得凭这两年的微末功劳,和蟋蟀总有一比吧?”
  庭院深深,两人都在强笑,晚风充满了快活的、好聚好散的气息。
  死要面子的下场是活受罪,当晚,胡善祥和朱瞻基几乎都失眠了,次日起来,精神都不太好,凭着年轻能熬夜强撑了一天。
  这一天,朱瞻基对胡善祥客气的很,不再交给她繁重的事务,胡善祥到了中午就无所事事了。
  朱瞻基把她叫过去,说道:“待皇上回宫,你便要搬去乾清宫当差,手头上的事情,包括唐赛儿那边联络都需要交接给稳妥的人。你今天带着陈二狗去山东菜馆见唐赛儿,他可以信任。至于文书和内书房,我会要金英帮你分担,这个月慢慢把活交给他们两个。”
  陈二狗是幼军这两年脱颖而出的佼佼者,与鞑靼部的内线蒋信和也先土干的联络都交给了他,鞑靼部那边的情报都是过陈二狗的手到朱瞻基耳边。
  金英是个宦官,本是永乐初年英国公征伐安南(今越南)时的战利品,阉割进宫后在内书堂读书,学识和品行都出类拔萃,被御用监内官监太监马云收为义子,目前在文华殿当写字(也就是抄文书存档的人)。
  马云是紫禁城最有权势、最得永乐帝信任的大太监,朱瞻基用他的干儿子金英代替胡善祥,除了他本身才学之外,也有向马云示好的意思,毕竟作为储君,和帝王身边的亲信搞好关系非常重要。
  听到朱瞻基的人事安排,胡善祥便晓得他羽翼已丰,不再是过去那个孤木难支的储君,真的不需要自己了。
  她成了一个可有可无之人,不再被需要。
  这下轮到胡善祥如坠冰窟,原来即使没有马尚宫的提拔,皇太孙身边也早就有人取她代之。没有谁离不开谁。
  这下胡善祥才算是完全清醒了,并深深觉得自己那些小儿女的心事脸红,我为什么会以为皇太孙对我有意呢,天家无情,我对他有利用价值时自是对我各种好,一旦无用,我算什么东西!
  胡善祥用尽所有的涵养,平静的把事情一件件交给陈二狗和金英。
  朱瞻基见她淡定从容的样子,心中愈发痛楚:原来你早有准备,这么熟练的交接差事,早就想要离开我、攀上高枝吧。往日种种,都是我自作多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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