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回家。”

  齐临求仁得仁,终于摆脱了这好几斤重的累赘,聒噪到响彻云霄的哭喊声消失了。
  何悠扬被扼住咽喉喘不过气,艰难地咳呛起来,他难以置信地看向水平如镜的河面,两道泪水从他涨红的眼里流下。若是他能说得出话来,定是不成语句的撕心裂肺。
  董哥拍了拍手上跟本不存在的灰,像是下楼扔了个垃圾似的轻松如常,而不是扔了一个会哭会闹、有生命的婴儿。
  地上的齐临终是认命似的低下了头,放弃了抵抗,头埋在泥里,安安静静地趴在那儿。
  就在所有人以为他在无声无息地消化这一事实时,突然,他就像发疯的野兽,蓄力挣开了黄毛的束缚,一个箭步冲向河水,失魂似的猛地一头扎了下去。
  “有病,”董哥抹了一把飞溅到脸上的水,不解地骂了一句,“捞得到才怪。”
  二牛还没松开何悠扬,怕这小子反咬一口:“董哥,那小孩就这么扔了?”
  董哥不甚在意:“放心,这条路上没监控,没人看见。再说,谁知道地球上有这个连个户口都没有的小崽子,他是被家人卖出去的,是死是活也没人管。”
  何悠扬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尖利的牙齿咬破了舌头,嘴里一股血腥味。没有户口、不懂得为自己申冤就可以草菅人命吗!监控拍不到的地方就可以为所欲为吗!
  什么道理!
  黄毛追问:“那你怎么跟你婶婶交代啊?”
  董哥:“她只是怕这两二货报警,才让我把小孩抢回去。我都毁尸灭迹了,他们拿什么报警?而且小孩都长差不多,我婶接的这生意,又不要求精确,随便换一个也没事。”
  “哦说的也是……”二牛点了点头,“咦,那小子怎么这么久都没动静,不会淹死了吧?”
  “操,真的没有动静,这……”黄毛站在河边观察了一会儿,发现河面风平浪静,那小子连个气泡都没冒,“怎么办?董哥?”
  “什么怎么办?把他放了,赶快跑啊!”董哥也有点慌了,死一个无人问责的小屁孩不要紧,但是死一个大人可不行。
  二牛终于松开了何悠扬,三人骑上车,绝尘而去。
  正是料峭春寒的时节,大地还未回暖,齐临闭半睁着眼模模糊糊地看不清,耳朵灌进铅似的,整个身体都不由自主地往下沉。砭人肌骨的河水如千把尖刀刺痛着他的皮肤,从他肺部挤出仅存的一点空气。
  河底仿佛伸出成千上万只小手,拉拽着他,召唤着他。那些密密麻麻的牵引力竟都来自胖乎乎的小手,手背上四个深深的肉坑,有些力道不足的还不能完全张开。
  齐临凭着残存的一点意志,不争气地想,要不就算了吧。
  河水压着他的身躯,不断在下降,在沉沦……要不就算了吧,就这样吧,降到深渊的泥土里……至少可以好好地睡一觉,再也没有噩梦了。
  男孩的眼鼻埋在水里,泛白的指尖死死地抠着浴缸边缘,头部被人钳住,直不起腰,大口大口的水往嘴里灌,只能不断地摇头挣扎。十三四岁的孩子,就一张嘴皮子厉害,个子偏偏又窜得比同龄人慢,只能力所不及地任人摆弄。
  “是谁跟你说的?是不是楼下的人?”他的耳朵还是能听得清晰,楼下客厅传来隐隐约约的欢声笑语,身后的男人低沉着嗓子,心情似乎不太好。
  男孩剧烈地咳呛起来,男人终于才仁慈地松开了手,把他从水里拎起来:“临临,是哪一个跟你说的?”
  男孩涨红着脸猛吸了几口气,水珠顺着鼻尖流下来。还没缓过气就转过身直面那个男人,矛盾相向像个刺头,鼻腔中还呛着水,他艰难地开了口:“不是……咳,不是他们告诉我的,是我亲耳听见的,我根本不是你儿子!你儿子……咳咳,你儿子在河里淹死了,我是你花钱买的!”
  男人脸上的怒气又卷土重来:“你怎么不是我儿子了!”
  男孩讥笑一声:“你儿子淹死了,你信不信……我也去跳河!你就没有儿子了!咳咳咳……”
  他咳得几乎要断气。
  男人脸上的肌肉可怕地抽搐了一下,难以置信地瞪着他,我辛辛苦苦养大的儿子敢威胁我?你怎么敢威胁你的父亲?他不由自主地蜷起手,又按住了男孩的头:“你就是我儿子,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男孩又重新被按进了水里,不过这次好像不是耍嘴皮子的小小惩罚了,男人始终也没有放开手,男孩挣动不得,好像来到了死生的交汇点——
  突然,身后有一双手拽住了他,背后贴上了一个温暖的身躯,慢慢地将他往上拉。若说在黑暗即将吞噬一切时,能看见什么——他看见了光。
  “齐临!快醒醒!”
  齐临感到胃部一阵疼痛,强烈的咳呛感从五脏六腑传来,终于到达口鼻。他的腹部好像置于什么硬物之上,这也让他不断地呕出水,然后咳了个死去活来。
  他终于有力气微微睁开眼,抬起头模模糊糊看见了一张脸,然后就听见耳边传来振聋发聩一声:“你他妈终于醒了!”
  这下他是彻底清醒了,他低下头继续咳呛了一阵,而后有气无力地笑一声:“我……我他妈还以为你不会骂人呢。”
  何悠扬紧紧抱着怀里的人,也是浑身湿透,水珠顺着他的脸颊滴到齐临的手背上:“你是想气死我吗?”
  手背上的液体有些温热,齐临不敢抬头再去看他。
  他冻得嘴唇发青,很想跟何悠扬你来我往地过几招,可是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能起来吗?”何悠扬架着他的胳膊,试着把他扶起来。
  齐临脚下使力,勉强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靠着何悠扬往前走了几步。
  天无风不冷,这天碰巧时不时起了点春日和风,可是即使是再小的风,拂在两个衣衫尽湿的人身上,还是如阴绵的寒风似的,直直往单薄的布料里钻。
  何悠扬不自在地打了个寒颤,可身边的齐临似乎更冷,被何悠扬握着的手轻轻地颤抖着,这还是他努力克制后的结果。
  何悠扬只能加快脚步,把人扶回了昨晚下榻的翰庭酒店。一进门,礼仪小姐就认出了他们,看见昨天的两个犀利哥摇身一变,成了落水狗,真是一天一个样。
  “先生,你们这是又……”
  “两套干净的衣服,几条毛巾,谢谢,”何悠扬直截了当道,“洗手间在哪里?”
  “好的,先生,洗手间前面右拐,有热水。”礼仪小姐突然有种见多识广的感觉,酒店来的有钱人很多,奇怪的有钱人可就这两个。
  何悠扬搀扶着齐临进了洗手间,打开热水,让他先洗把脸漱个口。很快洗手间的门就被敲响了。
  还是那位礼仪小姐,手上拿着两件衣服和好几条毛巾:“这是我们酒店健身房的衣服,二位既然在我们店消费过,就权当是我们送你们的礼物,勉强将就一下吧。天气凉,赶紧换上,千万别感冒了。”
  何悠扬不知道为什么从她话里听出了一种“二位祖宗,可别再折腾了,换上衣服赶紧离开小店吧”的哀求,有些无奈地接过:“好的,谢谢。”
  他锁上门,回头发现齐临靠着水池边好整以暇地看着他:“霸道总裁?”
  何悠扬又有点生气,大步上前:“没花钱,总裁不起来……我看看你脸。”
  齐临苍白的脸上一个清晰无比的红印,嘴角也被划破了。何悠扬的指肚轻轻抚过,从小到大,他都觉得在电视剧里存在着的“扇巴掌”这件事,是野蛮落后、屈辱无比的。此时看着齐临红着的半边脸,他的心都快裂了。
  接着何悠扬不容反抗地把他身上湿冷的上衣脱了,齐临左躲右避,暗骂就知道欺负伤患。
  何悠扬连珠炮似的:“怎么弄成这样?疼不疼?他们下手怎么这么狠?你都不知道还手的吗?”
  衣服褪下,齐临光裸的上半身青一块紫一块的,肋下更是一大片青紫,触目惊心地印入眼帘。
  齐临不以为然地移开何悠扬的手,漫不经心地说:“还了,他们其实没下死手,已经很放水了,可是打不过有什么办法。”
  何悠扬胸膛憋了一包火,将浸了冷水的毛巾按在他肋下:“打不过你不会跑吗?你猪吗?自己按着。”
  齐临:“……”
  何悠扬又将水温调到最热,用烫手的毛巾给齐临擦身子,让他短时间内体会到了什么叫阴晴不定。
  “别乱动,给铁饼洗澡都没这么麻烦。”
  何悠扬稍微冷静了一点:“他们怎么知道在哪里堵我们?”
  齐临从湿漉漉的裤兜里掏出一张卡:“因为这个,齐伟清那儿有消费记录,知道我们来了这。”
  他一扬手,一道干脆利落的弧线,不知道有几位数的卡就进了垃圾桶。
  何悠扬惊呼:“你扔了干嘛?饭不吃了?”
  齐临:“没事,我那儿还有几张。”
  何悠扬:“……”
  何悠扬伺候齐临穿完上衣,正要伸出贼手去解他的裤带,齐临突然伸长胳膊,拿过洗手台上的毛巾,湿了点水,握过何悠扬的手。
  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那些细小的伤口。
  就像小狗崽子伸出舌头,舔舐主人的手。何悠扬心一下软了,那些质问的话就没那么容易说出口了。
  两厢沉默,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那个早上还把他们折腾得神经衰弱的婴儿,好像他只是生命中擦肩而过、此生再不相见的一个寻常过客。
  还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那种。
  齐临低着头,沉默许久,才缓缓地开口:“说到底……这些都是我的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不该把你牵扯进来的 。”
  何悠扬莫名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一点疏离,火气不禁又上来了几分,他蓦地抽回手:“都说了只是擦破点皮,又不是花瓶,我有这么不经摔吗?还有,你是我的人,你的事就是我的事,惹了我,别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去把裤子换了。”何悠扬转变了心意。
  他觉得此时气压极低的齐临会这样想,也在所难免。他想保持一点距离,那就给他一点,不过这是何悠扬最大的让度了。
  齐临心不在焉地听完何悠扬大放厥词,拿着干净的长裤进了隔间,单薄的背影有点魂不守舍。
  何悠扬:“……”
  当着他的面换又能怎样?这货竟然还锁门?
  何悠扬把自己清理好、换好衣服,又过了两分钟,齐临才慢慢悠悠地出来。
  他像是没注意到脚下的台阶,还踉跄了一下。
  何悠扬立马上前扶了一把:“小心点,看路!”
  然后他发现齐临的状态太不对劲了——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觉地颤抖,眼神低垂着飘忽不定,脸色纸一样惨白。
  两条腿走路都打颤,像是随时要往地上倒去,何悠扬:“你怎么样了?还难受吗?”
  齐临竭力想做出一个“我没事”的表情,可是提起嘴角都很艰难,反倒有了全然相反的的效果。
  何悠扬摸了摸他的额头,果不其然有点烫。浑身湿透又在冷风里吹了这么久,人又不是铁打的,能不出事吗?
  他支着齐临:“我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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