渡长安_分卷阅读_86
谢瑶进门时看到的就是好友正在出神的模样。
他站在门边,殷子夕倚在墙边,过了半刻,两人才对视了一眼。
“你的事情办完了?”现在时辰还早,殷子夕觉得好友来得有些不同寻常。
谢瑶瞥了一眼他的神情,又飞快的移开了目光,反手将房门关上,“办完了,想来看看你。”
能被人惦念着是福气,殷子夕也没与他客气,爽快的笑笑,“刚好,我也在想你。”
无论怎样打量,他与往日都没什么不同,那近乎天真的神色更是让本就犹疑不定的人怀疑是不是自己多心了。
这样的殷子夕,与谢瑶记忆中那个相识了十余年的好友没有分毫不同,却不像引儿口中那个本该姓姜的男人。
就在昨日,当引儿说,孩子的父亲正是殷子夕之后,说什么也不信的宣澄当场便想去找殷子夕问个清楚,可惜很快就被好友给拦住了。
谢瑶说,“我想知道,你认识的那个殷挽,是个怎样的人?”
这话问的是引儿。
说出名字算不得什么,可要是询问那个男人的品行,引儿那一张脸说不上霎时间褪尽了血色,也是惨白得吓人。她低垂着眸子,目光在地上扫来扫去,似乎找不到一个安放的位置,两只手也绞着身上的衣裙,不安的轻喘着气。
说到底,她还是害怕的。
哪怕不畏生死,那些年被关在东山的日子也如噩梦一般,直到逃出后还时时刻刻纠缠着她折磨着她。
想说的,能说的话太多了,思量着到最后,她慢慢抬起眼眸,茫然的看向了窗外的艳阳,喃喃道,“他对我很好,真的很好,可是,这些好,我一样都不想要。”
说是囚禁,其实不过是因为他不能时时待在东山,只能设下一层屏障将她关在其中,以防什么不长眼的妖魔鬼怪冲撞了那地方。换做他在的时候,只要她一句话,他可以让她去任何地方,天涯海角任她走,如果她不愿意看到他,他甚至可以不现身。
而平日里,他对她更是百依百顺,任打任骂,从未违逆过她的意思。
这样一个男人,又独独钟情于她,遍寻天下怕是都难找出第二个来。她本该知足感恩的,可是他对她的好却让她觉得害怕。
她不想要他对她的好,甚至畏惧着他。说来可笑,每当她横着眉目对他冷讥热嘲的时候,心里却不知有多么害怕。
这畏惧,自她第一次见到起,就已经在她心中深深扎根。他的一颦一笑固然赏心悦目,看在她眼里却因为心中的惊恐而变得极为可怖。
所以,当他因为病痛无法再回到东山的时候,她几乎是拼上了性命从那个“牢笼”中逃了出来。而且,此生再不愿见到他。
这个故事听起来实在有些离奇,几乎像是臆想出来的,宣澄瞠目结舌的听了半天,看看面前这两人,最后失笑道,“你们还真是有缘,一个说住在自己宅子里怀胎八月的女人与自己毫无关系,一个说自己被病重身弱的男人囚禁多年,对方还对自己千般讨好……你们真的能说服自己吗?”
这样的故事拿出去骗小孩子还成,真要较起真来,怕是没人会信。
引儿的手抚在肚子上,暗暗叹了声气,心道自己若是说殷挽并非凡人,岂不是更让人难以相信了。
只是,沉默半晌之后,站在门边的谢瑶却突然开口道,“我信。”
宣澄瞪大了眼睛扭头看他,似是觉得他的脑子又不清醒了,“你是说,你宁愿相信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却不相信相识了十余年的至交?”说罢,又扯住好友的衣角拽他出门低声告诫道,“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你只不过回了一趟东山就刚巧撞见了她,而她偏偏还要求你就她一命,如今又说子夕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呵,是她不知道还是你不知道,子夕已经病了一年有余了,虽说是这些日子才加病重的,可是之前也无力起身,何况……何况……”
这接下来的话就不宜直言出口了。
谢瑶也明白他的担心,毕竟这三番两次的巧合,实在很难让人相信这不是一场阴谋。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相信引儿眼中的那份孤寂与懵懂做不得假。
一个心中早已没了生死二字的人,她连这个人世都不留恋,何苦编出什么谎话来哄骗他人。
“她不是说独自里的孩子是子夕的?那便带她去见子夕,你留着她做什么……”宣澄仍有些不满。
“她怀着身孕出现在子夕面前,无论这事是真是假,子夕的日子怕是都过不安宁了。可若放任她走,这事又不假的话,我们怎么对子夕交代?”
早在当日于东山见到那盛放的桃花时,谢瑶便心知此事定有蹊跷。没由来的,他也相信她所说的一切,即便这事全是假的,他考虑的也更长远一些。
殷子夕的身子禁不起这些俗事烦扰了。
“而且,也许我们认识的子夕,不是真正的殷子夕。”
这话有两个意思。一是说殷子夕或许对他们隐瞒了一些事情。二是说,他们认识的殷子夕与引儿口中的殷子夕也许是两个人。
他偏向于第二种。
宣澄也不傻,稍一细想就明白他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了。他们二人不信鬼神只说,可是引儿讲述自己经历的时候言辞闪烁,似有避讳之处,而她从深山逃出的时候也更像是凭空冒出来的……若她所说的话全是编出来骗人的,她的目的是什么?这个全然不像尘世之人的女人真的是凡人?而被她如此畏惧的那个殷挽真的就是他们认识的殷子夕吗?
“我回殷家看一看。”宣澄转身便想回殷府探个究竟,可却再一次被谢瑶给拦住了。
“这件事你问不出来,我去。”
宣澄性子急,很难在查清真相之前稳住殷子夕,谢瑶知道这次只能是自己亲自走一趟,而在离开之前,他先回到屋子里问了一个问题,“你所说的殷挽,长成什么模样?”
其实在山阴这个地方,姓殷名挽字子夕的人没有第二个了,他这样问,只是想要知道面前这个人对殷子夕的了解有多深。无论她说的是真是假,这事总归是与殷子夕有关,他必须弄清楚。
引儿也知道自己所说的一切根本不可信,听他这样问,她只能勉强动了动嘴角,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其实就算我说出他长成什么模样,你们也不会相信的,还不如问问他身上有什么印记。”
从一开始不愿将恩人牵扯其中,再到现在意外的发现殷挽与面前这两人是相识,引儿知道自己就算是再遮遮掩掩也无用了,事已至此,倒不如有问便答,对方想知道什么,她如实说了就是。
“殷挽他,气原穴右边有一颗红痣。”
她说出这句话时语气平平淡淡的,就像是在说今日天色正好。可是对面两个男人听了之后却都面色一变,尴尬得说不出话来。
气原穴正是位于下腹还要偏下的位置……若殷子夕身上真有这颗痣,哪怕引儿所说的话全是假的,他们也相信她一定与殷子夕关系匪浅。
那可是身为妻子都不一定能够一眼看个清楚的地方。
宣澄一言不发的捂住了额头,装作突然头疼的样子转身就想向外走,一面走一面还低声说着,“小谢,这事果然还是你去办最好。”
叫他去扒一个大男人的裤子看……还不如一刀杀了他呢。
再说了,他又有什么借口去扯殷子夕的裤子?
这个难题,无论是逃跑了的宣澄还是眼下正站在殷子夕房里的谢瑶都没想出个法子来。
最后,还是殷子夕受不住他的目光了,不由失笑道,“怎么盯着我看?”
☆、第136章
第一百三十六章宁康元年(5)
面对殷子夕的疑问,谢瑶半天没说出话来。
来这里探个究竟可以,真要去验证那颗红痣是真是假,他实在是做不出这种事来。哪怕是被引儿骗了,他也认了。
“外面还下着雨,窗户别开得太久。”走过去关了窗又坐回来,谢瑶扶着好友躺下,单单拉了对方的胳膊出来,将手搭在其腕间,摸了摸他的脉象,片刻后才暗自叹了声气,又帮对方掖好了被子。
“怎么?”殷子夕好奇的问了一声,可是心里也清楚自己这脉象一定是不大好的。
谢瑶略懂些医术,虽然算不上精通,却也看得出好友这病已经没办法再治了,现在全凭汤药吊着命。
怎么做得了假?
“子夕。”他坐在榻边,垂眸看向殷子夕那副秀气的相貌,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反倒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娶妻生子?”
以殷子夕的出身,哪怕身子再弱,这个年纪也早该娶妻生子了,可是这些年过去,他身边非但没有妻儿,甚至连个侍妾都没有。听说殷家人也多次想要为他说一门亲事,只不过皆被他回绝了。
“你何时见我与女子亲近过?我这个身子,配了谁都是糟蹋人家。今世算是没这个福气了。”一听是这事,殷子夕就忍不住想笑,“而且,我怎么能与你比?我听宣澄说,你第四个儿子都有八个月大了。”
这话听起来倒是没什么深意,可还是把谢瑶说得一窘。其实他的三子与四子出生的日子只相差了一年,这孩子来得太快,虽然也算是件好事,可是知道这个喜事时,好些人看他的眼神都带着些许揶揄。
殷子夕倒也没再与他在这事上说笑,欣赏够了他的神情,便劝了一句,“该来的总会来。”
命里是你的,无论以何种方式,都会给你。而天定的劫数,也一样都不会少。
谢瑶不知道面前的人是不是又想起了身上重病难治,可是眼看着好友那仍如少年人一般稚气的面庞和神情,他忽然有些后悔这一次贸然的前来。
事实如何重要吗?子夕他已经时日无多了。哪怕他真的隐瞒了一些事情,谢瑶也确信眼前这个人确实是自己记忆中的那个殷子夕。
只有是他的话,无论发生什么事,都无妨了。
这样的念头算不得公道,可这世上的事,只要摆在了情义面前,都没有真正的公道可言。
“你先歇着,我很快回来。”他站起身,准备回宅子交代侍从先稳住引儿,不能让她离开。
无论真相如何,只要殷子夕没有先开口,他就只当自己从不知道此事。
“小谢。”殷子夕唤了他一声,待他转过身的时候,才盯着他的眼睛认真问道,“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没什么……”
“有什么话你还是直接告诉我吧,不然,我若是再也听不到了该怎么办?”
外面的雨势渐渐大了起来,屋子里却静的出奇,两人直直望向彼此,谁也没有再说话。
相识多年,即使已经有段时间没见了,殷子夕还是很了解这个好友的,甚至只要一个眼神,就能看出不寻常来。
被瞧出端倪来算不得什么意外之事,谢瑶深吸了口气,直言道,“原本是有一件难事,可是现在没有了。”
刚刚他问其有没有娶妻生子之意,殷子夕却说自己今世没有这个福气。这话到底是不是真的不重要,真的最好,假的话,也只能说明他不打算提起引儿。而无论事实如何,谢瑶不想再查个究竟了。子夕这病,至多撑不过半月了,他再留引儿半月。半月之后,一切都能见分晓,若子夕临终前想要再见这个从未提过的女子一面,他也不算辜负了这个好友。若对方不提,他也只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没有什么事情能大得过生死。
“是吗,那就好。”殷子夕爽快的接受了他的敷衍之语。
多说多错,谢瑶也未再多言,在榻边看着他入睡后,这才转身离去。
一次顺手的搭救,竟然牵扯出这么多的事情来,实非他所愿。可是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呢?
撑着伞回到自己府上,一进门,便听婢女说,那位娘子还在想办法脱手上的镯子。
相处几日,两人之间从未有过诸多顾忌,谢瑶直接绕进了房间,然后对着面前的女子说道,“还是我帮你。”
昨日引儿就求他帮过这忙,可是那时他正为殷子夕一事震惊着,直到今天都未帮她取下这镯子。如今再来看去,那镯子戴在引儿的手腕上大小刚好,也算不得紧,而且既然能够戴上,就没有再也取不下来的道理。他试着用手环住那镯子的上下两边,叫引儿尽量将手收紧,紧接着用力一拽,竟顺利的将其取了下来。
也就是在镯子从引儿手腕上离开的一瞬,镯身上突然凭空多出了半根断掉的红线来。谢瑶也算是见多识广了,可却还没见过如此怪事,正欲开口问一问引儿这是怎么回事,却见引儿死死咬着牙关,似乎在强忍着什么痛苦,而在她刚刚取下了镯子的手腕上也多了一条红痕,再一细看,隐约可以看出那其实是半段埋在血肉上的红线。
“总算是……”她大汗淋漓跌坐在地上,身上虽痛苦,心里却不知有多么高兴。
多少年过去了,总算是摆脱了。
“这到底是?”谢瑶举着那镯子,仍弄不清刚刚到底发生了什么。
“扔了吧,扔得越远越好。”引儿没办法为他解释这其中的曲折,只是带着些畏惧看向那镯子,避之如蛇蝎。
发生在这女人身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太多了,谢瑶无心计较,正要唤来婢女将镯子扔出去,走进来的人却成了宣澄。
“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子夕那边如何?”宣澄嘴快又没什么顾忌,当着引儿的面便这样问出了口。
“没事。”谢瑶仅用这两个字敷衍了他,然后又对引儿说道,“再等半月,我和你一起离开这里去建康。”
他没有说理由,可是引儿也隐约猜得出来。她点点头,没有反对。有些事该发生的话一定避不过,怎么也不差这半月。
宣澄虽然没死心,可也知道自己问不出什么来,于是也转而看向屋里的女子,“最后半个月了,你不打算把没说的那些事说一说吗?”
那段漏洞百出的故事实在是不值得一信,他总觉着这其中有什么隐情。
而这隐情自然是有的,只是引儿不敢告诉他罢了。一是说了他们也不会信,二是知道的越多也越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