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_分卷阅读_285

  “铛——!”余音绕梁,定柱、汪家奴,以及正欲上前舍命保护妥欢帖木儿的其他文武官员人等愕然停住了脚步。
  的确,李思齐的举动,严重冒犯了皇家天威。的确,李思齐这个新崛起的“义兵”统帅,当着一干老臣宿将的面儿,威胁了他们的皇帝。但是,谁也无法否认,此人是在救大伙的命。否则,只要崔承绶将圣旨草拟完毕,盖上妥欢帖木儿的印,大伙再想做任何拦阻举动,都已经来不及!
  “住手!贼子住手!陛下,末将在此——!”就在大伙呆呆愣的时候,贺唯一的长子,虎贲怯薛万户也先都乎,领着一群怯薛蜂涌而入,大喊着要将李思齐拿下。
  “站住!谁叫你们进来的,全给我滚出去!”右相定柱咬牙跺脚,挺身上前,拦住一众怯薛的去路。
  “出去,陛下病了,刚才那是在喊太医救命,不是召唤尔等!”素以忠直著称的左相贺唯一,也松开妥欢帖木儿的手,快从地上爬起来,冲着自家儿子也先都乎大声呵斥。“出去,守好宫门。有右相大人,中书省、枢密院和监察院的诸位大人在,谁人谋害得了皇上?”
  “皇上病了,尔等带着这么多兵器冲进来,是想令皇上病上加病么?”秃鲁帖木儿、汪家奴、纽的该等一干文武,也纷纷挪动脚步,颤抖着在众怯薛面前组成一道人墙。
  见到此景,即便再忠心耿耿的怯薛,也明白情况不可能是李思齐当众谋刺妥欢帖木儿这么简单。纷纷停住脚步,迟疑着,迷惑着,不该知如何示好。
  脱欢铁木日岂肯让众怯薛如此轻松地就被人打走?趁着大伙不注意,猛地一下挣脱月阔察儿掌握,向前跑了几步,高高地从群臣身后跳起来,叫着也先都乎的汉名大声怒喝,“贺均,你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将这群佞臣给朕赶出去?朕要传位给太子,他们,他们竟然敢横加阻挠!”(注1)
  “传位?”也先都乎大吃一惊,随即立刻明白了自己该如何选择。先给左右两侧的副万户使了个眼色,然后躬下身,沉声回应:“陛下,您病了。末将这就去给您请太医。陛下稍安勿躁,右相和汪大人他们,俱对您忠心耿耿!!”
  说罢,将腰杆直起来,转身便往外走。
  两个怯薛亲军副万户和几个千户、百户,也都是当朝权臣的嫡亲子侄。从小目睹政治倾轧的血腥,他们岂能不知道,如果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回来即位,长辈们和自己会落个什么下场?当即,也齐齐冲妥欢帖木儿拜了一拜,跟在也先都乎身后,铿锵出门。
  这下,妥欢帖木儿可彻底傻了眼。呆呆的望着李思齐和其手中正在滴血的金瓜,一步接一步,踉跄着往后退。
  李思齐却没有继续往前靠近,只是冲着他微微一笑,放下金瓜,再度躬身进谏,“陛下,末将弹劾崔太监勾结国师伽璘真,以妖术谋逆。请陛下准许末将与诸位大人一道斩杀奸僧,为陛下清理后宫。”
  “崔太监勾结伽璘真,以妖术谋逆。请陛下传旨斩杀奸僧,清理后宫,以正国运!”月阔察儿迅从地上站起,挡住妥欢帖木儿的退路。
  “崔太监勾结伽璘真,以妖术谋逆。请陛下传旨斩杀奸僧,清理后宫,以正国运!”事到如今,定柱等文武重臣已经无路可走。也纷纷转过身,齐齐地在妥欢帖木儿面前站成一整排。
  “你,你,你们”妥欢帖木儿的脸色,瞬间变得比春末山沟里的残雪还要破败。举起右手食指,哆哆嗦嗦地指向众人,半晌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这辈子防完了伯颜防脱脱,防完了脱脱防哈麻,防完了哈麻又警惕定柱,提心掉胆了数十年,就是为了避免臣子图谋不轨。而到头来,他还是没能防住,自己变成了别人手中的一具傀儡。
  “请陛下传旨斩杀奸僧,清理后宫,以正国运!”众文武不敢抬起眼睛来与他的眼神接触,回应的声音却愈地整齐。
  崔太监被李思齐给打死在了!众怯薛对他的尸体视而不见。众文武异口同声咬定了先前从东暖阁传出去的求救声,是皇帝陛下病后的胡言乱语。如果自己再坚持传位给太子,妥欢帖木儿不敢想象众文武还要做出什么可怕的事情来。
  硬顶不过就暂做退让,然后重新寻找翻本的机会。这辈子,妥欢帖木儿积攒了足够的跟臣子斗争经验,咬了下自己的舌尖,迅做出决定,“众卿不必如此!朕,朕刚才也是听闻淮贼来势汹汹,一时情急,所以才想让太子回来替朕分担些麻烦。既然众位卿家都以为此刻不宜征召太子回大都,朕就带着尔等努力与淮贼周旋便是!唉,算了,今天的事情,朕的确是急晕了头,考虑欠佳。崔承绶这厮,这厮也是,居然还想着浑水摸鱼!唉,算了,念在他伺候了朕小半辈子的份上,朕,朕就替他求个人情,众位卿家高抬贵手,别牵连他的家人了!”
  一番话,说得条理清晰,有情有义。并且包含着如假包换的真诚。然而,定柱等人却不肯见好就收,互相看了看,再度齐声重复,“请陛下传旨斩杀奸僧,清理后宫,以正国运!”
  崔承绶的事情好解决,他一个死掉的太监,哪怕是颠倒黑白,说他为了护驾而死,赐予他身后哀荣,都可以商量。但后宫里藏着的那一大堆喇嘛,却哪个都留不得。就是因为那些人,以“演蝶儿”这种淫术相授,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才会越来越昏庸糊涂。就是因为那些人在后宫当中,与皇帝一道日日淫乐,才令大元朝在民间有识之士眼里,彻底变成了无可救药腐尸。所以,妥欢帖木儿今天必须与过去一刀两断,必须用实际行动证明他不会再想着偷懒传位,否则,大伙绝不会跟他做任何妥协。
  “诸,诸位卿家”妥欢帖木儿冷得抖,牙齿不断上下相撞。演蝶儿秘法,是唯一可以令他暂时忘记国事家事,寻求片刻宁静的手段。演蝶儿秘法,也是唯一可以令他品尝到作为一个男人的滋味,而不是连敦伦都想着外戚会不会借机扰乱朝纲的秘方。如今,群臣居然逼着他痛改前非,杀掉一统修炼的同伴,从此清心寡欲,那,那他活着还有什么乐趣可言?!
  “请陛下传旨斩杀奸僧,清理后宫,以正国运!”见妥欢帖木儿迟迟不肯点头,李思齐弯下腰,再度捡起染血的金瓜。
  除了重复众文武先前说过的请求,他没再多增加一个字。但是他的动作,却令妥欢帖木儿迅恢复了理智。“准,准奏!”这位可怜的大元天子,一瞬间就又回想起自己的童年时,被燕帖木儿与皇太后两个联手囚禁在深宫里的时光,惨白着脸,非常配合地答应。“朕,朕都准了。你们刚才说的,朕都准了!定柱,贺唯一,你们两个立刻带领怯薛搜索皇宫。凡,凡是秽乱后宫的妖僧,还有跟妖僧有牵连者,无论他们此时身在何处,一并交给丞相府处置!”
  “谢陛下!”定柱与贺唯一等人互相看了看,大声答应。
  原来重病就得下猛药!不约而同,众人心里如释重负。令大元朝声名扫地,令满朝文武颜面无光的淫僧麻烦,就这样快刀乱麻的解决了,根本不可能引起任何风浪。而在此之前,曾经有无数人因为直谏同样的问题,被妥欢帖木儿在恼羞成怒的情况下,夺去官职,配万里!
  原来皇帝就是这种鸟玩意儿,欺软怕硬,为了保全自己不惜出卖任何人!与其他众文武大员的感觉不同,此时此刻,李思齐心里头,却充满了失望与不屑。
  他曾经是赵君用的得力部将,不看好自家主公的前程,又贪图荣华富贵,才挟裹着赵君用花费重金打造的炮军投奔了蒙元。初来乍到时,他也曾在心里默默过誓,要做一个忠臣良将,彻底洗脱以前“从贼”的污名。而随着见识和阅历的逐步增多,他却越来越怀疑,当初自己所做的,到底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今天妥欢帖木儿的表现,让他彻底找到了最终答案。狗屁个天地君亲师,狗屁个天之骄子,这种既没有担当,又没有胆气的家伙,怎么配做皇帝。这么混乱恶心,黑白不分的朝廷,怎么配掌管万里河山?
  但红巾军那边,他却再也回不了头了。赵君用不值得他回头,朱屠户那边又待豪杰过于苛刻。所以,他李思齐今后,也只剩下了一个选择。
  大唐皇帝姓李,西夏党项天子也姓李。这一刻,李思齐现自己与那把椅子近在咫尺。
  注1:贺唯一,汉人,其父亲为贺胜,卷入政治纷争被冤杀。蒙元泰定帝即位后,给他父亲平反,并且厚赐之。贺唯一长大后,学业有成,做事干练,被赐姓孛儿只斤,改为蒙古籍,名太平。其子贺均,蒙古名也先都乎。正史中,贺唯一被太子爱猷识理达腊逼得自杀,也先都乎被杖毙。
  。。。
  第五十七章 奇谋 上
  那把椅子坐上去之后,便如同坐在了全天下人头顶,出口成宪,莫敢不从。
  那把椅子坐上去之后,便可以追封三代,让死去的亲人和活着的亲人都风光无两,满脸欢欣,让所有仇家和曾经白眼相看的人战战兢兢,惶惶不可终日。
  那把椅子坐上去之后,便富有四海,全天下的女人都争相投怀送抱,后宫里头哪怕已经有佳丽三千,还会有第三千零一个女人哭着喊着想进來,哭着喊着想要争床
  那把椅子
  江山如此多娇,引无数英雄竞折腰。
  从大都直到永昌,这一刻,不光李思齐一个人心动。
  汴梁,延福宫,宋王韩林儿倒背着手站在屋子的北墙下,对着一张巨大的舆图沉吟不已。
  舆图上,南北各有一条粗大的红线,耀眼夺目。
  自打杜遵道葬身火海之后,他就再也沒过问过大宋国的任何军务和政务,也很少外出走动,给留守汴梁的文武官员增添麻烦,然而,这并不妨碍外边的各种消息,通过明里暗里的途径,快速传进延福宫里來,并且被他非常仔细地汇总、归纳,分门别类,或书写于纸张,或标记于地图。
  对此,刘福通似乎也不打算多加干涉,在他眼里,无论如何韩林儿都是老搭档韩山童的唯一儿子,无论如何都是大家伙名义上的共主,先前虽然曾经在杜遵道的怂恿下,做过一些错事,但毕竟其年纪尚幼,尚有改过自新的机会,如果他肯静下心來,仔细琢磨世间风云变幻,而不是不懂装懂胡乱发号施令的话,也并非一件坏事,至少,将來万一真的需要他出來充充场面,他不至于太茫然无措。
  于是乎,韩林儿的两脚不出门,亦能了解关心天下大事,知道外边正在,和已经发生了什么,并且心里每每会形成自己独到的见解,这些见解他不时地会乖巧地拿出一部分來,写成书信,汇报给远在秭归指挥作战的刘福通看,就像晚辈向长辈虚心求教一般,恳请刘福通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來给与指点,有些想法,他却非常仔细地藏在了内心深处,如同睡莲种子一般,让他们在黑暗中偷偷地生根,发芽,成长,壮大。
  他今天准备跟提笔刘福通探讨的,是开春之后的时局,因为从沒有任何一年,外边的变化会如此之快,如此之令人目不暇给。
  天气转暖之后,非但朱重九一家在黄河北岸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打得沿途蒙元兵马溃不成军,与此同时,被困在藩篱中多年的朱重八也终于一飞冲霄,借着答矢八都鲁父子图谋割据四川,无暇分身的当口,猛地來了一个大掉头,挥师横插湖广,如今,湖广行省中最为富庶的湖南道,半数州县已经落入其手,广西两江道各地,也有无数地方豪强举起义旗,与其遥相呼应。
  再加上此人去年拿下的龙、瑞、元、吉数州,即便按照出兵前的承诺,分出一部分土地给赵普胜做酬劳,韩林儿经过计算之后也可以得知,如今朱重八在江南的地盘,已经远远超过了江北。
  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在淮安军打到大都之前,朱重八将彻底拿下了湖南和广西两江,而到那时,他就彻底在江南站稳的脚跟,哪怕把留在江北的老巢尽数丢给淮杨或者汴梁,也照旧能跟另外两家鼎足而三。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经历了幼年时的东躲西藏,又亲眼目睹了杜遵道如何被图谋刘福通,如何被后者辣手血洗的韩林儿,才不会天真地认为朱屠户和朱乞丐两个,会将各自舍命才打下來的地盘拱手送给自己这个名义上的共主,那是白日做梦,而他韩林儿在夜里睡觉时,也早已习惯始终睁着一只眼。
  在他始终睁着的那一只眼睛里,韩林儿已经看到了,天下即将一分为三,朱重九早在很久之前,就被刘福通以他韩林儿的名义,越俎代庖加封为吴王,朱重八席卷湖南之后,少不得就会图谋西蜀,剩下的那一只鼎足,当就是还打着正朔旗号的大宋。
  除了国号与历史上已经发生的事情对不上之外,其他,基本沒太多差别,一样是天子被囚禁于深宫,一样是丞相独揽大权,百官平素只需要听从丞相命令,眼里根本看不到天子正在蒙受耻辱和苦难。
  “不对,还有实力和地盘。”猛然间咧了一下嘴,韩林儿的笑容好生酣畅,历史上奸相曹操,所掌控的实力始终高出刘备和孙权一大截,所以蜀国和吴国联合起來,也只能保证不被曹操荡平,却沒什么实力打着“解救天子”旗号,向曹贼发起进攻,而这个时代,情况却略有不同,淮扬的实力,远在汴梁之上,朱重八的本钱,也与刘福通那老贼难分伯仲,甚至,还力压此人一头。
  眼下舆图上标记,已经清晰地证明了这一切,与淮安军、和州军两家的辉煌战绩相比,刘福通老贼所掌控的汴梁军,最近的表现就非常乏善可陈,开春后,除了他刘福通自己又率部拿下了归州和巴东,小有斩获之外,其他各路大军,居然都沒能建立尺寸之功。
  特别是当初被老贼寄予厚望的安西军,总计超过十万余精锐士卒,还携带着上百门火炮,顺利拿下了天险潼关,却在距离长安近在咫尺的渭南陷入“泥沼”,寸步难行,张良弼、李贴木儿、拜贴木儿,还有许多以前大伙连名字都沒听说过的蒙元将领,一个个都变得忠勇无比,如同发了疯的野狗般,从四面八方涌过來,围着关铎和沙刘二两人统帅的安西军猛扑狠咬。
  据眼下汴梁城内暗中传播的消息,就在正月初十到正月底这短短二十天内,安西军就斩杀了敌军三万四千余人,被击溃、打伤的敌军,还要两倍于这个数字,而敌军却依旧舍生忘死地冲过來,仿佛要拿人血,将安西军活活吞沒,古语云,杀敌三千自损八百
  安西军所付出的代价,也非常惨重,出征时的十万大军,如今已经不足九万,因为长期频繁使用,而又沒有足够的工匠在阵前维护,火炮也损失了上百门,此外,弹药、粮草、羽箭、各类兵器的消耗,更是如同一座大山般,压在汴梁城那原本就不十分充裕的国库上,令留守汴梁,负责替各路大军督办粮草辎重的盛文郁,几乎一夜白头。
  第五十八章 奇谋 中
  “活该!”想到盛文郁那满头白发,韩林儿心中就涌起一股难以掩饰的快意,当年若不是此人与刘福通威逼利诱,勾结赵君用、罗文素等人害死了左相杜遵道,自己这个宋王也不至于落到今天这种孤家寡人的地步。
  当然,那杜遵道也未必是社么好鸟,当初打的也跟刘福通一样的主意,挟天子以令诸侯,可杜遵道毕竟是个文官,想要让武夫们都听从命令,就离不开自己这个宋主的支持,而只要双方能讨价还价,韩林儿相信用不了多久,自己就可以按照娘亲当初所教的,在朝堂上慢慢扶植起一批真正忠义之士,一步步将权柄收回自己手中。
  可惜杜遵道却功亏一篑,可恨那刘福通老奸巨猾,居然假装被洪水挡住去路,将兵营扎在了百里之外,暗地里却偷偷率领大军杀回了汴梁。
  为了不激起兵变,韩林儿只好捏着鼻子承认了刘福通等人是奉旨锄奸,将杜遵道及其若干死党杀了个血流成河,从那之后,他发现自己这个宋王也成了延福宫中的囚徒,政令再也难出宫墙半步,除了吃穿用度比杀人重犯稍好一点之外,活动范围稍大一些之外,其他沒什么两样。
  “不,孤绝不让你们如意,你们让孤不开心,孤就让你们所有人都不开心,大不了,大伙一起完蛋。”想到刘福通那句“外边的事情你不要管,只管好好读书。”,韩林儿忍不住再度诅咒出声。
  帝王是龙,把一条真龙囚禁在雕梁画栋构筑的牢狱里,还不如直接杀了他,至少,后者不会让他感到耻辱,为了洗刷这种耻辱,韩林儿几乎每天都在绞尽脑汁,但是,他却每每悲哀的发现,自己破笼而出的希望非常渺茫。
  汴梁红巾军中,几乎都是刘福通一手提拔起來的部将,皇宫内外,也到处都是刘某人的心腹和眼线,有时候韩林儿甚至绝望地发现,刘福通之所以到现在还沒毒死自己,恐怕就是因为顾忌到朱屠户的反应,否则,自己和娘亲恐怕早已化作了两堆黄土。
  在杜遵道被诛杀的那几天,他听从娘亲韩氏的建议,趁着汴梁城内一片混乱的当口,果断派人去加封了朱屠户为吴王,并且逼着刘福通捏着鼻子将此事给认了下來,虽然有消息说,朱屠户根本就对吴王这个封号不感兴趣,,三次全都将诏书封还,但有他在旁边虎视眈眈,刘福通就很难大逆不道地做出杀君之举,否则,那朱屠户打着给宋王报仇的旗号振臂一呼,刘某人肯定死无葬身之地之地。
  全天下的凡是长者眼睛的人都知道,除了资历不如刘福通之外,朱屠户在其他各方面都比刘某人强出太多,眼下淮安军和汴梁军各自在战场上的建树,便是明证,双方如果真的兵戎相见,恐怕不出三个月,刘某人的脑袋就得挂在城门口儿,那将是何等令人快意的场景~不用亲眼去看,在心里想一想,都会令人兴奋得浑身颤抖。
  “孤一定会看到那一天,孤一定。”颤抖着身躯,脸孔对着巨大的舆图,韩林儿悄悄地握紧拳头,热泪盈眶。
  龙有逆鳞,触之则流血千里,他自己如今的模样岂止是被揭了逆鳞,说是被剥皮抽筋都不为过。
  “我儿又在跟谁生气呢,。”忽然,一声温柔的询问从背后传來,吓得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差点儿沒当场晕倒。
  带着几分羞怒回头,入眼的,却是自家娘亲杨氏那慈爱的笑脸,已经不再像几年前那样瘦削,眉梢鬓角间,也多了许多雍容华贵之气,只是那略显凌厉的眼神,却时刻提醒着别人,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女子。
  “娘,您怎么來了。”对着自己的亲生母亲,韩林当然发作不得,咬了咬牙,带着几分嗔怪询问,“这天气忽冷忽热的,您看您,非要跑这么老远,万一被风吹到,让孩儿该如何才能心安。”
  “你这孩子,心眼子居然用到我身上了。”杨氏伸出一根手指,爱怜地点了一下韩林儿的额头,“不用担心为娘,当年躲在黄河边上的时候,冬天连件皮袍子都不敢穿,你娘我也沒冻出病來,如今又是水炉子,又是锦衣貂裘,怎么可能就病了。”
  “孩儿,孩儿这,这不是关心娘么。”韩林儿一边躲闪,一边用目光朝自家娘亲身后扫视。
  他的身体还沒发育完全,因此花费了许多力气,才勉强令自己的目光不被母亲的肩膀挡死,透过碎花玻璃窗,他看见殿门口堵着一群粗手大脚的女人,而刘福通给自己四处搜罗來的太监和宫女,此刻却不知道跑去了何处,连一头小鱼小虾都看不见。
  “不用找了,都被为娘打发掉了,他们这些人,沒你想得那般难对付。”见到自家儿子这幅草木皆兵的模样,杨氏忍不住又低声叹气,“要么是活不下去才净身入宫的苦命男人,要么是无家可归的孤女,对谁都不可能太忠心,你平素多给他们一些赏赐,他们自然就会给你行个方便,而别人,怎么也不能天天都睁着眼睛盯着延福宫这边。”
  姜,终究还是老的辣,韩林儿闻听此言,顿时心绪大定,抬起手,讪笑着搔自家头皮,“那是,那是,娘亲教训的是,今后孩儿肯定会对他们好一些,这延福宫里头什么都缺,就是不怎么缺钱。”
  “是他们不想做得太绝,毕竟,有你在,他们才好应付别人。”又轻轻叹了一口气,杨氏缓缓补充,“而万一咱们娘俩不在了,对他们來说未必是好事儿。”
  “孩儿明白。”韩林儿非常认真地回应,刚才,他也想清楚了这一点,只要自己活着,凡是红巾出身的诸侯,就谁也不好意思率先称帝,刘福通就可以继续挟天子以令诸侯,而如果哪天自己死了,诸侯们就会纷纷面南背北,光凭着汴梁红军的实力,刘福通根本无法压制住任何人。
  “所以,我儿要把握尺度,有些事情其实不是不能做,只是不要做在明处。”杨氏欣慰地笑了笑,压低了声音补充,“你别以为刘福通看不出來你恨他,那是明摆着的事情,他不用看也知道咱们娘俩早已恨之入骨,你表面上再示弱,再装不通事务,他也不会放弃对你的提防,而只要你不明着对付他,不让任何把柄落在他手里,无论你做错了什么,他也都不能对你太差,否则,等于授人以柄,我儿,这里边的道理和分寸,你可能弄得明白。”
  第五十九章 奇谋 下
  “娘亲说得极是!孩儿以后肯定记在心里头!”韩林儿的眉头以别人难以察觉的幅度跳了跳,笑嘻嘻地回应。正是逆反心理最强的年纪,他自视甚高,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任何提议,哪怕对方是自己的亲娘。况且什么事情说得都容易,做起来却难如登天。眼下要人没人,要权没权,甚至连外出踏青,都得提前好几天跟盛文郁去请求。这种情况下您叫我把握尺度做事,除了每天对着舆图发呆之外,我还能把握住些什么?“我儿,别把事情想得那么复杂,也别想得过于简单!”正所谓知子莫如母,杨氏不用细猜到韩林儿在敷衍自己。摇摇头,带着几分溺爱补充,“眼下咱们母子手中虽然无兵无将,可毕竟红巾军是你阿爷一手拉起来的。这首义之功,谁也抢不走。而挟天子以令诸侯,终究要有天子可挟。莫说这汴梁城里的人离不开你,更远的地方那些人,也巴不得将你抢到手。你甚至都不需要什么衣带诏,只给出一些明显的暗示就好!”“暗示,给谁?”韩林儿被关在深宫中百无聊赖,平素没少上流传的各类话本。而根据《三国志》创作的一系列故事,留给他的印象尤其深刻。因此听见杨氏开了个衣带诏的头,眼神瞬间就开始闪闪发亮。(注1)“娘亲听说,朱总管素有仁义之名!”杨氏迅速四下,用极低的声音提醒。“他在最近这半年多来攻城略地,势如破竹。无论实力还是地盘,早就压过刘丞相不止一头”“那朱屠户只可用作名义上的强援,不能指望更多。这不是娘亲您当年告诫我的么?怎么您这么快就忘了?!”韩林儿听得满头雾水,梗着脖子回应。“谁跟你说是朱屠户了?”杨氏杏眼圆睁,竟然有些不怒自威的味道。“你这孩子,性子一点都不沉稳。为娘我说的是和州大总管,朱重八。凤阳和尚朱重八,不是那个无法无天的朱重九。几年前他虽然不起眼儿,如今却已经拿下了半个江西行省和小半个湖南道!”(注2)就在半刻钟之前,韩林儿曾经还亲手勾勒过朱重八的势力范围图,当然不可能不知道此人。顿时身体微微晃了晃,略带些惊诧地说道:“娘亲居然也注意到了朱重八?可是,可是他跟孩儿素无往来,那个和州大总管的位置,也是刘丞相假借孩儿之手封的。孩儿忽然向他示好,他怎么可能会接受?到头来,恐怕又跟上次一样,落下个热脸贴别人冷屁股!”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语调已经变得有些恼怒。当初他顶着触怒刘福通的风险赐予朱屠户王爵,按道理,对方应该有所表示才对。哪怕是送一份厚礼回来,也足以证明此人心中还有自己这个宋王。然而,那朱屠户却根本没接他的诏书,哪怕后来默认了吴王的封号,也仅仅限于口头上。在对内外颁发文告时,落款却依旧是淮扬大总管朱,根本不愿与延福宫这边多牵扯上分毫。所以朱屠户只能用来威慑刘福通,令后者心存忌惮,不敢公然篡位。真正想要让朱屠户过汴梁来救驾,韩林儿自己都知道没指望。如今又崛起了一个关系更远的朱重八,他真不知道自家娘亲怎么就相信,此人会对宋室忠心耿耿?“朱重八以忠孝治国,以宋儒理学号令天下。”杨氏早就料到儿子不会轻易听自己的安排,摇了摇头,继续低声补充。“而他的忠孝,肯定不是针对大元。无论当初谁封的他做和州大总管,你都是他的君。他欲继续打着忠孝这块牌匾吸引天下读书人和英雄豪杰,就不能公然把你不当回事儿。以上这些只是其一”“其二”缓缓向前走了半步,她俯视着自家儿子的面孔。儿子已经开始长胡须了,虽然只是一些稀稀落落的软毛。但总有一天,他会长出五缕长髯,就像他父亲当年一样英俊倜傥。“其二,他武力不如朱重九,资历不如刘福通,想要跟这两个人争天下,就必须另辟蹊径。而我儿如果垂青于他,无异于在他瞌睡时给他送枕头!”“这,这,道理当然是这么个道理。可,可我怎么才能让他知道我垂青与他?我,我现在身边根本没有可用之人!”韩林儿听得心花怒发,却依旧无法松开眉头。传衣带诏,总得有个不怕死的皇亲国戚董承。而自己和娘亲相依为命,一举一动都在盛文郁的监视之下,怎么可能联系得上远在湖南道的朱重八?“我儿不用送衣带诏,那是最笨的办法。那朱重八如今的地盘和实力,一个小小的和州总管,怎么配得上他?我儿只要找个人多的场合,直接跟盛文郁说,朱重八的官太小了,与他的功劳不相称,需要封王。无论盛文郁答应还是把你的话当作耳旁风,早晚你的话都会传到朱重八耳朵里头!”“这”韩林儿有些底儿虚。这会儿不是杜遵道刚刚被干掉那会儿,刘福通等人急需安抚人心,所以才被自己趁机要挟了一把。这会儿,刘福通将汴梁经营得如铁桶一般,自己不主动惹事儿,还被当囚犯来如果公开了展示了不安分的内心,恐怕“娘说过,分寸。只要分寸把握住,他不敢拿你怎么样!”杨氏轻轻叹了口气,心中隐隐有些失望。“娘可以保证,他不敢对咱们母子更过分。你只需要按照娘说的试试,成不成就这一回。况且,眼下这大都城内,也未必所有人都跟刘福通一条心!”“这”韩林儿依旧举棋不定。毕竟,他的年纪还小,虽然逆反心理重了些,对成年长辈,特别是敢打自己屁股的成年长辈,心中依旧积存着很浓的畏惧感。“启禀殿下,赵平章凯旋而归,与枢密院彭知事联袂前来向殿下献捷。盛平章请殿下移驾前殿,褒奖有功将士!”正犹豫不决之时,门外匆匆跑进来一名太监,哑着嗓子汇报!注1:三国演义作者为罗贯中,但在罗贯中之前,已经有许多段子和折子戏在民间广为流传。刘关张,以及曹操孙权等人的形象,也基本固定了下来。注2:元代湖南没有单独建省,湖南道只是湖广行省的一部分。湖广行省则涵盖了现在的广西湖南和大部分贵州。
  。。。
  第六十章 君与臣 上
  刹那间,韩林儿又惊又喜,看向自己娘亲的目光里写满了崇拜。
  赵君用是宋国的平章政事,职位与盛文郁齐平,然而,他这个平章政事手里却握着将近两万大军,武器、防具和训练都与淮安军差不多,除非刘福通从前线星夜回师,否则,整个汴梁红巾当中,无人是他的敌手。
  “我儿当沐浴更衣,以敬凯旋而归的忠臣良将。”杨氏微微一笑,目光和脸色愈发慈爱有加,这是她早就预料到的机会,只是沒想到來的这么快,也沒想到将机会主动送上门來的人会是赵君用,“有请柳公公先去回复盛平章,请各位大人稍等片刻,就说宋王沐浴更衣之后,就会移驾前殿。”
  后半句话,她是对前來汇报的太监头目柳三儿说的,顿时,令此人脸色就像开了染坊一般,五颜六色变换不停。
  “來人,伺候孤沐浴更衣。”韩林儿心中大乐,将袍袖用力一甩,学着戏台上看到的帝王模样,拖着长声吩咐,压根儿不想给柳公公任何劝阻之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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