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儿行_分卷阅读_143

  而到了淮安之后,他几立刻亮出了牙齿。先派船队封锁了淮河,然后又在淮河与黄河交汇的清江口处,以最快速度修筑了一座炮台,摆上了数十门火炮。
  于是,待朝廷大军追上來时,形势就急转直下。先是曼不花、白音不花两个冒失的家伙,在洪泽湖上,被淮贼常浩然给打了个落花流水,从统军万户以下三十余名将领,尽数被人家抓了俘虏。
  脱脱闻讯之后,大吃一惊。赶紧下令给众将,严禁他们在自己到來之前,轻举妄动。谁料沒等命令传达到位,刚刚追到黄河岸边的汉军万户李大眼,就被朱屠户带着两万红巾贼,在北岸一个名叫大清口的地方给包了饺子,连半天时间都沒坚持住,就全军覆沒。
  然后,脱脱和蛤蝲、李汉卿等人,就遇到了自己最不愿面对的情况。朱屠户捞够了便宜,迅速带领麾下精锐返回了黄河南岸,从此龟缩不出。官军如果想跟他交手,要么从下游强渡黄河,要么在淮河与洪泽湖上,先打一场大规模水战。除此之外,根本沒有第三条路可选。
  而这两种选择当中任何一种,朝廷的兵马都很难占到便宜。來自北方各地的蒙古、探马赤和汉军精锐,上了船之后,站都站不稳,更甭说于甲板上操炮张弓了。而强渡黄河的话,与淮水交汇之后,黄河末段的河面足足有五里宽。在淮安军的炮火打击下,三十万官军至少得死上两成,才有机会登上南岸。
  脱脱当然不肯被冒着非大胜即大败的风险,跟朱屠户來个水上决战。于是乎,最近两个多月來,蛤蝲、沙剌班、李汉卿等人智计百出,每个人都用尽了浑身解数。但无论他们如何出招,朱屠户应对方式只有一个,死守。死守住淮河与黄河交汇处的三角地段,按兵不动。任由对岸的元军露出什么破绽,都绝不回应。
  如此一來,双方的战争,就彻底陷入了僵局。除了偶尔隔着淮河,來一通炮战之外,沒任何进展。而炮战方面,脱脱这边,仍然捞不到半点儿便宜。虽然他这边有一种重达四千余斤的青铜大炮,无论射程还是威力方面,都远远超过了对方手里的任何火炮。
  但这种火炮,却沒有丝毫准头。除了偶尔蒙中目标一两回之外,其他时候,都等于拿着铅弹在淮河对岸吓唬人玩儿。而淮安军那边有一种发射六斤弹丸,还能用一头水牛拉着就走的火炮,却打得又远又准,集中起二十余门來冷不防來一通齐射,保证将官军这边的炮阵给炸个七零八落。
  更可恨的是,朱屠户那边,随时被打坏一门火炮,随时就可以拖进城里去回炉重铸。而官军这个,却是被打坏一门就少一门。再这样僵持下去,甭说杀过河对岸,就是保证不被朱屠户派炮船过來偷袭,都日渐艰难了。
  所以,此时此刻,脱脱不想抱怨大元皇帝妥欢帖木儿多疑,也不想抱怨哈麻和月阔察儿等人鼠目寸光。此时此刻,他只想先从自己身上找原因。只要自己这边沒有任何短处被人抓在手里了,眼下遇到的所有责难,当然就烟消云散。得胜班师后再于满朝文武的面前,向哈麻等人问责,也自然更理直气壮。
  “其实,大人刚才说得未必沒有道理…”沉默了半晌之后,李汉卿终于带头向脱脱妥协,“只要咱能尽快打败了朱屠户,來一个雪雪也好,还是再來七八个哈麻也罢,都使不出什么歪招來…”
  “话谁都会说,办法呢?你莫非还有锦囊妙计不成…”探马赤军万户沙剌班掉拖头來,又一口咬向李汉卿。“要依着我,先放过朱屠户这一次,他还能反上天去?光是逃到淮东的上百万灾民,就能活活吃穷他。趁着他缓不过气來的机会,咱们挥师北上,先清君侧。杀光了那些搬弄是非的小人,自然就沒有了后顾之忧…”
  “闭嘴…”脱脱忍无可忍,“啪”地一巴掌,,将木制的帅案瞬间拍散了架,笔墨纸砚满地乱滚。
  “将他给我叉出去,找间帐篷关起來,闭门思过…”踢开冲进來帮助收拾地面的亲兵,他手指着满脸不服的色目将领沙喇班,大声命令。“期间只给水喝,不给饭吃。什么时候学会管好自己的嘴巴了,什么时候再出來带兵。”
  “大人不听逆耳忠言,早晚有杀身之祸…”沙喇班却不服气,冲着脱脱行了个礼,转身跟着亲兵们大步往外走。临出中军帐之前,又回过头來,冲着李汉卿、龚伯遂等人叫嚷,“你们这些汉人,沒一个好东西。明知道大人犯傻,还推着他去做岳飞。天日昭昭,天日昭昭…哈哈,丞相,您就等着上风波亭吧。看大元朝亡国之后,朝廷那边,有沒有人记起您的好处來…”
  注1:两都之争。元泰定帝也孙帖木儿信任回回人倒喇沙,但泰定帝死后,倒喇沙却试图篡位。枢密院事燕帖木儿率先行动,拥立武宗海山的次子图帖尔睦。倒喇沙无奈之下,拥立泰定帝之子阿不吉八。双方展开激战,死伤无数。最后倒喇沙兵败被杀,燕帖木儿从此把持朝政。
  注2:天历事变,元文宗图帖尔睦做皇帝不合燕帖木儿的意,因此燕帖木儿便逼迫图帖尔睦下旨逊位,将皇位禅让给了其兄和世剌。但是元明宗即位之后,更不听话,所以仅仅一个月就暴毙。燕帖木儿拥立将元文宗“复位”。将明宗一派的文武尽数诛杀。这两场事件,受牵连者大多数都是蒙古人,都给蒙元帝国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第七章 盘外
  “拖出去,立刻给老夫拖出去斩了…然后把脑袋挑在旗杆上,示众三日…”脱脱被气得两眼冒火,跺着脚大声咆哮。“有图谋不轨者,今后都以此为例…”
  “是…”众亲兵大声答应着,上前按住沙喇班的肩膀。
  “我不服…”沙喇班也不挣扎,只是梗起脖子大喊大叫,“末将这条命是丞相的,丞相什么时候都可以拿走。但丞相这样杀末将,末将死不瞑目…死不瞑目…”
  “丞相…”蛤蝲、李汉卿、龚伯遂等人不约而同跪在了地上,大声替沙喇班说情,“丞相三思,临阵诛杀大将,必损军心…”
  “我不服,我不服。我沙喇班打仗时从沒落在别人后边…我沙喇班对朝廷忠心耿耿。但是朝中有小人作祟,丞相你不敢去管,反倒要杀我灭口。我不服,死也不服…”沙喇班却不知道好歹,继续声嘶力竭地叫嚷。
  “拖出去,拖出去用马粪把嘴巴堵上!”脱脱心里也明白沙喇班罪不至死,咬着牙,大声命令,“等老夫腾出功夫來,再揭他的皮。”
  “还不赶紧拖他走…”李汉卿给亲兵们使了个眼色,大声补充。“把他那张臭嘴现在就堵上,省得他整天瞎叫唤…”
  “是…”众亲兵们齐声回应,用刀子割开中衣下摆,团成一个团,塞住沙喇班的嘴巴。然后拖着此人快速往外跑。
  “有再敢劝老夫清君侧者,杀无赦…”脱脱愤愤地抽出腰刀,猛地插向地面,沒入半尺多深。“都给我退下,退下去仔细想想如何打破眼前僵局…老夫现在需要的破敌之策,不是要你们教老夫如何自相残杀…”
  “是…丞相…”众人尴尬地躬身,互相看了看,陆续走向军帐门口。
  “老四留下…”脱脱气喘嘘嘘,从众人身后大声命令。“老夫找你还有别的事情…”
  “属下遵命…”李汉卿诧异地回过头,拱手答应。
  脱脱慢慢向帐篷口走了几步,目送众人离开。然后又缓缓走回來,倒背着手踱步。正在收拾地上杂物的亲兵们加快动作,将令箭、信札和笔墨纸砚等物归置好,分门别类放进四周的柜子中。然后用手拎起破碎的帅案,快速退了出去。
  “沙喇班将军的嘴巴虽然臭了些,。却是出于一片忠心。”李汉卿知道脱脱心中余怒未消,小心翼翼的劝慰,“如果他想明哲保身的话,尽管装聋作哑就行了。沒必要主跳出來自讨苦吃…”
  “老夫知道…”脱脱看了李汉卿一眼,喘息着回应。“老夫知道,你们今天的话,都是为了老夫着想。但正是这样,老夫才觉得生气。才觉得一肚子无名业火不知道找谁发…”
  闻听此言,李汉卿不觉微微一愣。随即,又继续低声补充,“哈麻虽然曾经对丞相有恩。但丞相此刻。。。。”
  “不要再说了,老夫知道私恩和国事不能混为一谈…”脱脱用力挥了下胳膊,大声打断,“你想说的,老夫都懂。但是,老四,咱们回师清洗了哈麻,就能永远断绝后顾之忧了么?或者说,咱们再立一个新君,就可以一劳永逸了?新君的翅膀总会长硬的,到那时,就有无数人会给他出谋划策,教唆他去除掉老夫。老夫当年和皇上就是这样对付的伯颜,现在不过是把伯颜换成老夫罢了。”
  “这。。。。。”李四瞬间无言以对。脱脱这个人,最大的问題不是糊涂,而是看问題太透彻,透彻到几乎沒有人能影响他决断的地步。
  “或者老夫就效仿燕贴木儿,杀一个皇帝,毒死一个皇帝,再让第三个皇上死得不明不白。但是你可知道,那些年我大元有多少蒙古人无辜惨死。三十万,往少了算都有三十万…”
  摇了摇头,脱脱满脸惨然,“而整个大元帝国,连现在不服王化的四大汗国的蒙古人都算上,也只有二百五十余万而已…再这样杀下去,不用汉人造反,蒙古人自己就把自己杀干净了…”
  “唉………”李汉卿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好,只能报以一声长叹。而脱脱却好像要把自己肚子里的心事全都一次性倒干净般,继续摇着头说道,“你知道老夫最佩服谁么?老夫最佩服的是汉人的大将岳飞。当年,岳飞岂不知道自己早晚会死在赵构和秦桧两人手中。可他宁可自己死,也不肯造大宋的反。不是他愚忠,而是他明白,如果他反了,大宋肯定会内战不休。而金人就会趁机南下,最后大宋国连半壁残山剩水都保不住。江南各地,不知道要有几百万人得死在女真人之手…”
  “可,可是他,他不光是自己死了,还拖累儿子跟部将。”李汉卿摇了摇头,结结巴巴地反驳。他虽然从血统上算是汉人,却一直在脱脱府长大,心里根本沒有任何民族概念。所以,也理解不了脱脱此刻的情怀。
  “可大宋又坚持了一百五十余年。若非我蒙古人受长生天庇佑,突然崛起。最后灭掉金国,一统河山的,未必不是宋人…”有一缕淡淡的失望,迅速掠过脱脱的眼睛。“他们汉人老是说,胡人无百年之运。就是因为我们这些胡人,只懂得自相残杀,却不知道还有君臣大义,还有天理伦常。算了,咱们今天不说这些了,说了你也未必会懂。总之,你记住一句话,老夫宁做岳飞而死,也不会学那燕帖木儿,让自己手上沾满了族人的血。”
  “这。。。。。”李汉卿轻轻打了个冷战,赶紧拱了下手,低声说道,“大人不必如此丧气,其实,其实形势远还沒糟到那种地步。只是,只是我们需要多加一些小心,不能再给哈麻任何从背后捅刀子的机会。”
  “怎么做,你來教我!”脱脱不想打击李汉卿的积极性,强打精神回应。
  “首先,大人今后别再跟朱屠户有任何书信往來。像前段时间那种走船换将的事情,千万别來第二次…”李汉卿想了想,郑重提议。
  跟红巾贼交换俘虏,是朱屠户主动提出來的,并且立刻得到了脱脱的积极响应。李汉卿当时无论如何苦劝,都不能让脱脱改变主意。而接下來发生的一系列事情证明,他李四的担心不是多余的。朱屠户的目的根本不是换回被俘虏的徐州军众将,而是借此抹黑脱脱,离间大元君臣。
  “老夫当时,也知道朱贼肯定还藏着后招…”脱脱想了想,非常耐心地跟李汉卿解释,“但老夫身为大元丞相,却不能比朱屠户一个草寇还不如。他每次抓到我大元将士,都好吃好喝地招待,然后收一笔赎身钱遣散。老夫如果坐视奈曼不花和李大眼他们几个被朱屠户抓了,却不肯拿几个贼头去交换。将士们知道后,怎么可能还甘心替朝廷卖命?…”
  “还有,那个王保保。”不待李汉卿反驳,脱脱又快速补充,“老夫换回他,是为了察罕贴木儿。此人散尽家财,起兵效力朝廷。不到一年,就成了刘福通的心腹大患。这样的豪杰,老夫岂能不替皇上拉拢?若是拒绝了朱屠户的换将之议,察罕帖木儿即便不恨老夫,今后恐怕也不会再全心全意替朝廷出力了…”
  “他可是月阔察儿举荐给皇上的…”李四想了想,忧心忡忡地提醒了一句。
  “无论是谁举荐的他,他都是我大元朝的万户…”察罕贴木儿摇摇头,铁青着炼回应,“老四,你看着吧,此人前途不可限量。如果哪天老夫真的出事了,今后能扛起大元朝半壁江山的,肯定是这个察罕贴木儿。届时,老四,如果你还活着的话,就一定去辅佐他。这是老夫对你最后的要求…”
  “丞相,丞相何出,何出此言?…事情哪会糟到那种地步。况且,如果沒有了您,小四,小四活在世上还有什么意思…”李汉卿听得鼻子一酸,眼圈立刻开始发红。整个一晚上,脱脱都像在交代后事,可见受打击之重。而身为脱脱的绝对心腹,他却眼睁睁地看着灾难一步步迫近,无能为力。这让他如何对得起鬼才之名?如何对得起脱脱多年來的知遇之恩?
  “老夫说的不是戏言…是心里话…”脱脱惨笑着摇头,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他今年才刚刚四十岁,但看上去却好像六七十岁的老人一样,满脸沧桑。“老四,刚才周围都是外人,老夫有些话无法说给你你听。其实老夫在出兵前就知道,无论这仗打输打赢,等着老夫的,都未必是什么好结果。所以老夫只想尽全力,在皇上准备拿下老夫之前,抢先一步把朱屠户平掉。这样,老夫即便是死了,大元朝也不至于立刻就亡国。而有了这桩大功劳在手,皇上处置老夫之时,说不定也会多少念一丝当年的旧情…”
  “丞相。。。。”李汉卿心中大悲,低下头去,泪如雨下。如果脱脱心里已经存了死志,作为谋士,他还能想出什么有效的办法?总不能带领一群亲兵把脱脱软禁起來,然后再假传号令,反攻大都吧?那不是唯恐脱脱死得不够踏实么?
  猛然间想到反攻大都这件事,他眼前突然一亮。软禁脱脱肯定不行。可如果找人做一件黄袍子,冷不防披在脱脱身上呢?已经生米做成了熟饭,脱脱还能将黄袍再脱下來不成?
  “抓紧,帮老夫剿灭朱屠户。老夫的时间不多了,趁着皇上还沒下定决心。你不了解他,老夫却跟他是总角之交。他不是恨老夫,他是恨天下权臣。等剿灭了朱屠户,老夫就将兵马全都交出去,然后避居塞外。他心里不怕了,自然就不会再想尽办法瞎折腾…”
  除了让脱脱黄袍加身之外,这也许是唯一的两全之策。李汉卿咬了咬牙,轻轻点头,“小四知道,丞相尽管放心。方国珍已经答应派遣战舰,协助董抟霄跨江闪击扬州。只要我军顺利登岸,无论能不能顺利把扬州城拿下來,短时间内,也不会再有人从南方给朱贼运送粮食了。届时,光是饿,也能将朱贼跟他的手下喽啰活活给饿死…”
  第八章 缓急
  “方谷子答应出兵了?他想要什么好处?”闻听此言,脱脱的精神登时就是一振。苍白的脸上,瞬间涌起一团病态的潮红,“答应他,只要他提的要求不太过分,你尽管先替老夫答应下來…”
  “他想做江浙行省平章,咱们的人跟他讨价还价之后,以丞相之名,答应事后举荐他为行省左丞。”李汉卿犹豫了一下,笑着回应。
  事实上,双方目前还在继续讨价还价之中,尚未达成任何协议。但是为了激励脱脱振作精神,他故意把好消息提前了一些。反正方国珍这个人沒太大野心,只要朝廷给足了好处,不难实现这驱虎吞狼之策。
  果然,听闻方国珍只求一个行省左丞,就肯出动水师对付朱屠户。脱脱的精神立刻又大幅好转。想都不想,就迫不及待地吩咐,“给他,不用再讨价还价了。行省丞相以下,任何官职都可以答应他。如果他愿意的话,待剿灭了朱贼之后,老夫甚至可以举荐他做河南江北行省平章政事。如今当务之急,是将他的具体出兵日期敲定下來。”
  在他看來,眼下战事之所以僵持不下,主要问題便出在自己麾下缺乏一支强大的水师上。而如果方国珍肯出兵,就弥补了朝廷方面最后的短板。
  “消息是今天下午刚刚送回來的。具体出兵时间,还需要跟董抟霄那边商量。毕竟方谷子的力量主要集中于水面上,真正登了岸,还得依靠董部官军。”偷偷看了看脱脱的脸色,李汉卿悄悄给自己留出足够的退路。“但最迟也就是下个月中旬的事情,只要董抟霄那边一准备好,就可以扬帆起锚…”
  “嗯,你说得也对…”脱脱眼神立刻就黯淡了许多,笑了笑,有气无力地回应。
  江浙行省参知政事素來骁勇善战,深得他的器重。然而此人性子狡诈如狐,从來不做对自己沒好处的事情。以前脱脱权倾朝野,此人当然唯前者马首是瞻。但如今朝廷当中形势不明,姓董的在执行军令之时,就有些拖拖拉拉了。
  “据细作汇报,芝麻李伤重难愈,肯定熬不过这个夏天了…”存心给脱脱打气,李汉卿想了想,又抛出了一个利好消息。
  “噢,消息确定么?”脱脱的眼神又是一亮,却很快就又恢复了黯淡。
  “确定…”李汉卿故意装作很夸张的模样,手舞足蹈,“芝麻李在睢阳附近,就受了箭伤。随后又因为躲避洪水,撤进了芒砀山中,仓促之间找不到郎中和药材,导致伤口溃烂流脓。如今已经毒气攻心,纵使朱屠户那边的医馆再用心,也回天乏术了…”
  “他不过是朱贼等人名义上的共主而已…”脱脱艰难地笑了笑,满脸苦涩。“如果是数月之前死了,那赵君用和彭大两个,凭着手中实力,还能跟朱屠户争上一争。如今赵君用和彭大等人手中的残兵败将加在一起都凑不出一万人,芝麻李一死,朱屠户正好顺势上位。谁还有胆子说什么废话出來?”
  “淮西义兵镇抚康茂才、江浙义兵万户朱亮祖,还有建平毛葫芦兵万户陈也先,均已经答应出兵围攻张士诚。”李汉卿不愿意眼睁睁地看着脱脱颓废下去,继续想方设法鼓舞他的精神。
  “他们几个?他们几个实力如何?”脱脱眉头轻皱,怎么想也找不出与上述名字所对应的形象。这两年朝廷情急之下,封了一大堆肯与红巾贼作战的地方豪强做义兵万户。这些万户们实力有大有小,能力也是良莠不齐。强悍者如察罕贴木儿,可独自顶住刘福通。孱弱者不过是个山大王,朱屠户随便伸出跟手指头來就能轻松碾死。
  纵横捭阖乃是李汉卿所长,听脱脱问,立刻如数家珍般汇报,“康茂才是新附军将门之后,水战陆战都深得其中精髓。朱亮祖曾经在宣让王帖木儿不花帐下效力,兵败后与其失散,才逃过了长江去重整旗鼓。陈也先祖上乃是蒙古人,素以勇力闻名乡里。他们三个合兵,即便不能将张士诚擒获。至少,也能逼得后者自顾不暇,再也无力给朱屠户输送粮食…”
  “噢…”脱脱笑了笑,欣慰地点头。但是很快,他的脸色就又阴沉了下去,“太慢了,还是见效太慢了。老夫原本打算,将百万灾民全都逼到朱屠户那边去,然后再徐徐图之。可惜朝廷那边,不愿意给老夫更多时间。”
  ‘叫你清君侧你又不肯,怪得了谁?’李汉卿心里悄悄嘀咕了一句,然后笑着提议,“丞相不妨让派人去走走二皇后的门路。据小四所知,那位高丽皇后素得陛下宠爱。有她于后宫内替丞相解释几句,想必能让皇上宽心不少…”
  “她?一个高丽贱民之女,有何资格对朝政指手画脚…”脱脱闻听,立刻不屑地撇嘴。如果是走大皇后伯颜乎都的路子,脱脱也许还能考虑一二。至少此女是正宗的蒙古贵胄,给她送礼不算委屈。而二皇后奇氏,如果不是侥幸生了个儿子,母凭子贵的话,早就该被赶出皇宫去了。凭什么让蒙古豪杰向她折腰?
  李汉卿想了想,换了种委婉的方式继续提议,“她以前替哈麻、雪雪两兄弟撑腰,主要为的是拉拢二人支持其子爱猷识理答腊。但哈麻无论威望还是人脉,毕竟都差丞相您很远。如今大皇后之子雪山渐渐年长,并且素有聪慧贤能之名。如果丞相肯给爱猷识理答腊指点一下文章的话,奇氏肯定会感激不尽…”
  身为臣子,对六月份刚刚被封为皇太子的爱猷识理答腊表示一下支持,算不得什么丢人事情。至少比主动向高丽人奇氏示好,要名正言顺得多。当即,脱脱轻轻点头,叹息着道,“也罢,该怎么弄,你尽管以老夫的名义去做吧。老夫连性命都能豁出去,又何必在乎些许虚名。”
  “是,小四这就去安排…”李汉卿大喜,笑着拱手。
  “那依旧是远水…”脱脱也笑了笑,轻轻摇头,“能不能起到效果,还要两说呢…这样吧,你以老夫名义给朱屠户写一封信,约他到黄河上再跟老夫再见一面。就说,就说老夫想跟他商量,让运河重新通航之事…”
  “这。。。。。”李汉卿微微一愣,迟疑着提醒,“上次跟他走船换将之事,已经被他大肆利用。况且通航之后,肯定有些目光短浅之辈,又从淮扬大肆采购。。。。”
  “叫你写你就写…”脱脱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挥手,“老夫自有主张。即便运河不通航,黄河之上,每天也有数不清的船只偷偷跑到朱屠户那边去贩运东西。与其让那些奸商偷税漏税,还不如让他们大大方方地去朱屠户那边做买卖。至少,朝廷设在运河上的关卡,还能收些钱回來…”
  “是…”李汉卿不敢再劝,无奈地点头。扬州城出产的许多奢侈物件,在北方都深受蒙古贵胄的追捧。那些拜在王公贵族们门下的商号,也从中大赚特赚。所以封锁运河以及黄河上的各个渡口,是一件非常得罪人的事情,并且效果越來越差。甚至距离军营仅仅十几里远的下游,每天夜里,都有人偷偷地划着小船朝南边跑。
  而对于急需养活上百万灾民的朱屠户來说,双方约好了同时开放运河水道,绝对利大于弊,不愁他不肯答应。至于脱脱跟他在会面时,是只谈通航的问題,还是会顺带着做些别的事情,就不得而知了。
  果然,先前一直不主张派刺客对朱屠户下黑手的脱脱,这回彻底改变了想法。低低的叹了口气,小声跟李汉卿吩咐,“如果他肯來河上会晤的话,你就替老夫准备好毒箭。也先帖木儿从草原上重金礼聘了三名射雕手,不日就可以抵达军营当中。只要能除掉朱屠户,老夫不在乎跟他玉石俱焚。”
  “丞相…”虽然心里边已经隐约猜到了一些,李汉卿依旧大惊失色。玉石俱焚…脱脱居然打算跟朱屠户以命换命…那姓朱的不过是一介草寇,有什么资格拉着大元朝的丞相跟他共赴黄泉?
  “去准备吧,这是最快的方法…”脱脱仿佛突然放下了万斤重担般,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轻松。“芝麻李已经病入膏肓,如果能再除去朱重九。余下的赵君用、彭大、郭子兴等辈,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朝廷随便派一名虎将來,就能尽数擒之。届时,老夫在与不在,已经沒什么分别…”
  “丞相…”李汉卿顿时两眼发红,泪水再度滚滚而下。“丞相何必如此?想要拼掉朱屠户,小四替您去就是…您留着有用之身,才能替大元擎起这片河山…”
  “你份量不够…那朱屠户素來奸猾,看不到老夫,肯定会心生警觉。”脱脱又笑了笑,轻轻摇头,““此人也算一方豪杰,如果还有时间的话,老夫宁愿在战场上跟他一决雌雄,也不会出此下策。”
  第九章 时间
  沒时间了…说一千道一万,最关键的问題还要归结于一个,那就是,脱脱根本沒有足够的时间。
  如果蒙元朝廷多给他一点时间和信任的话,脱脱完全可以把朱屠户活活耗死。对此,李汉卿一直深信不疑。
  淮东自古就不是产粮区,去年张明鉴刚刚给朱屠户那边制造了六十万灾民,今年脱脱又给淮扬送过去了一百余万。即便每天只给两碗稀粥吊命,也足够把朱屠户那点儿家底儿吃个干干净净…
  并且一百多万人需要解决的,不光是吃饭、喝水。其中老弱妇孺还需要衣服蔽体,需要房屋,哪怕是最简单的茅草棚子來藏身。而那些青壮,则迫切需要找到事情做,來帮助全家人重新站立起來,摆脱靠人施舍度日的尴尬境地。如果朱屠户不能给他们提供任何希望的话,情急之下肯定有一部分人会铤而走险。
  只要内乱一起,朱屠户就不得不从前线调兵去灭火。而只要他将刀子对准百姓,哪怕是占足了道理,先前苦苦积累下的好名声,也会毁于一旦。届时,脱脱麾下的三十万大军就能从容过河,彻底将淮安军斩尽杀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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