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仙_分卷阅读_801

  林一不再饮酒,只觉得酒水入口寡淡无味。他循声看向明夫人,禁不住神色回避。对方的眼光极为柔和,却有直指人心的锐利。他暗吁了下,端详着手中的紫金葫芦,说道:“林某偶遇虚空幻境,恰逢两人对话……”
  在当年后土仙境的虚空乱流之中,林一见到了烟雨彩虹下的太虚无尘山与男女对话的场景。其中的雨儿说:师父所言,一语成谶;龙梵说:‘天翻地覆三生劫,一朝生死落九州;但有明镜照泉水,春秋十载有相逢。即便令师一语成谶,而后两句岂不就是度厄之法。还有千幻笑言:云崖有路盼人归,恰如雨霁彩虹时,等等……
  明夫人摇头微笑道:“老身曾将那谶语前两句送给了你,后两句送给了雨儿……”她摆了摆手,又道:“你可以说你不是龙梵,也可以说那只是幻象,而命数既定,又以为然否?”
  林一眼光一瞥,欲言又止。又是命数,又是天意!不止一次的有人这般提起过,而林某只信今生!
  明夫人自顾说道:“后两句话,或为度厄之法。而究竟如何,却与老身无关!”
  林一默默端详着手中的紫金葫芦,少顷将之收起,拱了拱手,颇为无奈道:“请夫人指教,林某只想知道琪儿,不,雨儿的下落……”说千道万,最终还是有求于人。而这位明夫人洞察万物,可谓睿智非常而深不可测。与其辩驳是非真伪,一时半会根本纠缠不清。倒不如顺势而为,随即应变。若心愿达成,退让几步又有何妨!
  明夫人笑意盎然,而柔和的眼光中却多了些许的嗔色,埋怨道:“你既然不信老身所言,又叫老身如何帮你?”随其裙袖轻拂,曾经的陶碗去而复来并盛满了泉水。她将陶碗徐徐推出,似在相请,而又不容置疑道:“此水明心,此水见性!唯有心境明澈,方能不乱方寸……”
  此前所有的质疑,成了一种肆意的冒犯。还想着继续对话,且明心见性而自省一番。饮下泉水是假,诚意赔礼是真!
  林一看着悬空飘来的陶碗,以及其中的盈盈水光,没来由的一阵茫然。
  再次饮下泉水,与收取乾元塔没甚分别。而曾经的坚持,亦将随之坍塌。那位明夫人说的很有道理,自己是林一,还是龙梵,又有何分别呢!不过……
  林一迟疑片刻,慢慢伸手接过陶碗。
  谁料明夫人却道:“且慢!在你饮下泉水之前,还须答应老身一桩请求……”
  林一的心头莫名一紧,脱口而出道:“实不相瞒,林某的前世乃一山中的猎户,并非什么仙道帝尊……”
  在当年仙域的轮回塔中,他清清楚楚见到了自己的前世。他知道说出来没人在意,至少当时的仙奴便会不想相信。而时至今日,却不能不道明真相。
  “呵呵!你只见过前世而已,又是否知晓前世的前世?即便你曾贵为至尊,传世轮回之后,或为草芥、或为鸟兽,亦为寻常……”
  明夫人不以为然笑道:“而老身所求,与此无关……”
  果不其然,愈是想要分解情形,愈是成为了一种无力的辩驳,到头来反而揪扯不清且愈发的混乱!
  林一只觉着陶碗有些沉重,禁不住再次伸手一只手。纵然如此,陶碗中的水光犹在微微颤动而涟漪不断。
  明夫人颇为善解人意,安慰道:“无须担忧,老身只求一方的安宁而已!”她见林一神色疑惑,又道:“老身以洪荒为家,见不得纷乱四起。若由你统辖八荒,正当顺遂天意!”
  “夫人既然心怀仁慈,且境界非凡,何不突破至罗天而亲临八荒,如此岂非一劳永逸?”
  “我乃一弱女子,怎堪经受九世轮回之苦呢……”
  “夫人还没有说出自家的来历,以及如何寻到云儿的下落……”
  “饮下明泉一碗水,洗去混沌万千尘……”
  第一千四百一十九章 此心永驻
  林一举起陶碗一饮而尽。
  无论来意如何,明泉谷之行都被给予了厚望。明夫人不仅与仙皇交情匪浅,还是暮云与雨子前世的师父,更是洪荒延续至今的参与者与见证者。有了此次的登门拜访,诸多疑惑都该将得到解答。琪儿,或是雨子的去向,亦将因此而寻来转机!
  不过,在彼此的一番交谈之后,眼前的这漫山云雾,还是朦朦胧胧的叫人看不清楚。
  凌霄天下而成为八荒至尊,修道中人谁不向往?得到完整的《三皇经》,更是朝思暮想的一种奢望!而将如此两大机缘拱手相送,只当作寻找雨子下落的一个借口。试问,拒绝的理由何在?
  而林一饮下的并非是一碗水,而是达成了一个无形的契约,便是替代三皇一统八荒,还天下以万载万世的太平!明夫人怎会提出这么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请求,以及又该如何践行诺言,他不知道。
  “何不收下乾元塔……”
  林一放下了陶碗,正自回味着泉水的味道,闻声再不迟疑,挥袖一卷便将草地上那尊尺余高的玉塔收入戒中。他像是收取了一件寻常之物,动作随意且漫不经心。
  明夫人却是如释重负般轻叹了一声,缓缓又道:“只有龙梵,才会对雨儿如此的情深,并不惜一切……”
  林某只当那雨儿是自己的兰琪儿,生死誓约,情深情浅,一个外人又岂能知晓!
  明夫人接着说道:“老身也是过来人,懂得儿女情长。怎奈雨儿劫数不断,即便老身有心帮她也是回天无力啊!要知道**相生、相济,而不宜相争。她姐妹却偏偏喜欢上同一个男人,注定了三生九世的蹉跎……”
  林一欲说无言,默然以对。那段孽情与林某无关,总不该让林某来承担后果!
  “而过往的种种,并非如你所想象的那样。帝奎为何要算计蛟季与玄霄……”明夫人的话语声依然平缓,却多了几分追忆的口吻,说道:“想当初,帝奎从老身的口中获悉了九天的存在,急欲一探究竟。而洪荒的和睦与安宁有赖于三家鼎立的相互制约,稍有失衡便将祸乱四起。为此,老身劝他体恤众生而不要离去。而他的境界修为早已独步宇内,难免有贯天彻地的念头。尤其是他有了开辟乾坤而缔造万物的大神通,却始终不知道自己从何处而来,又该去往何处。于是他要去找寻……”
  林一心头一动,稍稍失神。
  天地之始,以混沌存在,之后阴阳初分,两极四象,再有五行变化而衍生万物。诸多典籍、经文,无不遵循此道,并衍化出众多的修炼法门。其间纵然有所疑问,总能自圆其说。而人为万灵之长,岂能亦如鸟兽昆虫一般的宿命?若真如此,人又从何处而来?既有轮回,生死的起源又在哪里?为何龟蛇寿昌,蜉蝣却是朝不保暮?为何天有九重,九重之外还有什么?
  正如仙道境界的划分,练气、筑基、金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只是蹒跚起步,之后继续奔向梵天四境、洞天三境、罗天三境,紧接着无极境,以及太极、太素、太始、太初与太易境。如此仍未止步,最后还有未知的本源境界。既然修炼永无止境,只怕这天地也是难有穷尽!想要探寻生命以及宇宙的源头,又谈何容易!
  不过,至少帝奎仙皇踏出了求索的那一步。他未必就是前无古人,而也必将后有来者!
  “帝奎如此的执着,在你看来又如何?”明夫人忽而话语一转,如此问道。
  林一微微一怔回过神来,随声道:“是啊,从何而来,最终又往何处去……”他双眉浅锁,抬眼看向那漫山的云雾,沉吟着又道:“或许,这仙道从无起始、也无终极,你我不过是星空中的一道飞虹曳光,恰恰好途径路过而已。至于来自何处,去向何方,奈何它来去无痕……“
  明夫人像是有所触及,脸上的笑意稍显落寞,直至片刻之后,她才继续往下说道:“帝奎心意已决,根本不听劝告。而他在动身之前,还是有所计较。其一,借传授九转轮回之法,逼得玄霄断绝了魔修传承。而当时的魔荒最为强大,此举无异于釜底抽薪之举。其二,他知道自己走后,洪荒势必大乱,便让龙梵远走域外躲避风头……”
  魔荒同门相残而内争不断,以及妖荒的渐渐没落,竟然与帝奎仙皇有关?
  林一听到此处,轻声自语道:“帝奎仙皇或以为是,却不知妖皇与魔皇也在打着他的主意。彼此尔虞我诈算计不休,谁料洪荒混乱如旧,而龙梵也最终难逃劫数,谁说又不是报应呢……”他嘴巴张了张,将接下来的话给强行咽了下去。
  与其说龙梵的报应来自于三皇的相争,还不如说是有人在暗中左右。倘若有了刘仙儿与丑女的及时提醒,龙梵又岂会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而此前这位明夫人已在指责林某的小人心思,倒不好早下断言,且多听少说为妙!
  “报应?老身至今孤苦伶仃,又何尝不是一种报应呢……”
  明夫人莫名其妙的自语一句,抬手将林一面前的陶碗招了过来,并拿在手中轻轻擦拭着。她的神色中难得透露出几分迟疑,少顷,才又缓缓说道:“诸多往事,因果纠缠,其间稍有或缺,都将是另外一种情形。而你本来就是一个极有主见的人,猜疑老身的来历并不奇怪,只是所问非人,又何必为难刘仙儿夫妇呢……”
  极有主见,有时候与刚愎自用没甚分别。莫非当年的龙梵也是不肯听从劝导,这才导致最终的灾厄难逃?而林某来到千荒的一举一动,皆在这位明夫人的关注之中。
  林一默默揣度着明夫人话语中的玄机,心头暗有所思。正如所说,失之毫厘,谬之千里。当年的洪荒少了谁的存在,今日的情形都或将有所不同。而眼前的这位女子,更是一位举足轻重的人物!
  “老身乃洪荒人氏,并非来自妙成界天,却亦非一无所知……”
  林一听到此处,神色一凝。
  天有九重,分别为中天、妙成、无上、玉隆、禁羡、龙变、大赤、禹余与清微。而妙成界天,则在八荒所在的中天之上,或有途径,而详情却无从知晓。
  明夫人忽而停顿下来,轻轻抬起手指撩起一缕鬓角的银丝,好像是在梳理思绪,又如揪扯着往事的沉沉浮浮。她姣好的童颜竟是光彩焕然,旋即又浮现出几分无奈的笑容,轻声道:“遥想当年,有天外仙人来此拓荒避难。老身偶遇一人,得其宠幸,传授修为,并结为道侣。人们便尊称我为明夫人……”
  不出所料,明夫人果然与天外仙人渊源颇深。
  林一不由得想起了中野的古海岛,以及岛上的那尊石碑。
  “据他所说,八荒所在,乃九天最为荒僻一层界天。之上的妙城界天,不仅广袤数倍,机缘无数,且仙人众多,远远出乎想象。而妙成之上,无上、玉隆、禁羡尽为幽冥寒地而极难穿越;再之上的龙变,又要更为浩瀚无际;若是穿过大赤、禹余,便可抵达清微神界,得享永恒……”
  明夫人微微笑着,继续说道:“……万千年之后,那些拓荒弘法的仙人纷纷离去,据称天外祸事已过,他也要跟着返回故土。当我有心追随之时,他却不告而别,并留下玉简……”
  林一有些意外。
  九天之上,并非终极乐土!即便那清微神界的永恒存在,也只是一种遥远的传说。而明夫人竟然遭致抛弃,缘何毫无怨气?她的那个他,又为何不告而别?
  “他在玉简中留下话来:万般皆好,祥和安宁是福源。天外无仙,一念永恒为逍遥。与其前往妙成而生死莫测,不若独辟一方乐土安享悠闲。只待来日他了断恩仇,便回来寻我……”
  明夫人笑容依然,只是话语声有些颤抖,接着说道:“……于是我便在明泉谷等他归来,并竭力维系着洪荒的和睦与安宁。我要让他知道,此间是乐土,此间有逍遥,此间有我……”
  林一迟疑了下,说道:“已过无数万年之久,那位前辈至今未归……”
  明夫人拂袖一挥,四周云开雾散,一道彩虹霍然挂在半天,整座明泉谷顿时山林争秀而景色妖娆。她两眼中光芒熠熠,淡然而又不失坚定道:“他归不归来,我就在此处……”
  林一好像在突然之间明白了什么,却又难以理清头绪。
  一念不绝,此心永驻。人人都有执着,这位明夫人又岂能例外。她为他营造了一方仙境,也是为了自己编织了一个梦想,或是归宿。不过,以她一己之力,又怎能维持偌大的洪荒,于是乎如此这般……
  林一正自心绪纷乱,却见明夫人已站起身来,意兴阑珊道:“你知道了你该知道的一切,还请有所担当……”
  林某所求之事尚无下落,岂可就此作罢?
  林一坐着不动,静静道:“雨子何在?”
  明夫人坦然一笑,说道:“老身曾留给两个弟子每人一面铜镜,内有精血印记。待你寻回此物,再作计较……”
  林一瞠目错愕,而明夫人已抬手送客。他念头急闪,翻手拿出两个一模一样的东西。那正是两面铜镜,上面有芙蓉刻绘而精巧异常,却一个崭新完好,一个晦暗古旧。
  这回换作明夫人诧然不已,拂袖卷过铜镜,失声道:“你是如何得到此物……”而不过少顷,她又微微一叹,示意道:“雨儿的铜镜内精血已无,奈何……”
  林一长身而起,手上再次多出一物……
  第一千四百二十章 坚守本我
  明夫人要送客。
  正如所言,林一是谁无关紧要。只要他肯担当,那年的抉择便没有落空。既然维护洪荒后继有人,心愿足矣。至于两个弟子的去向,只能听天由命!
  不过,当明夫人卷过铜镜在手,诧异之后,不由得抬眼打量着林一。
  她自以为对这个年轻人了如指掌,并为达成所愿而深感欣慰。只是他的逆天机缘太过于匪夷所思,并令人有些难以捉摸!
  “雨儿与云儿,乃孪生的姐妹。老身为了一视同仁,也是想要她二人和睦相处,便各自送了一面铜镜,并炼入精血为记,再相互交换珍藏,以示姐妹情深。而那‘天翻地覆三生劫,一朝生死落九州;但有明镜照泉水,春秋十载有相逢’的谶语,前段预示着情劫,因你林一的缘故而得到应验。后半段话原本只有两种不同的解读,一则她姐妹反目成仇之后,只须铜镜相聚便可冰释前嫌,当然,那也是老身当初的苦心所在;再一个,她姐妹俩若能重返明泉谷,灾妄顿解。而时至今日,又添变数……”
  此时的明泉谷,彩虹高悬,景色焕然,气机浓郁。再有寒泉盈盈,以及银发童颜的老妇人临水而立,宛如展开云霄画卷,俨然一处仙道乐土、洞天福地。只是这方悠然中多了几分斑驳的沧桑,正如那叙说的陈年往事!
  “……既然那姐妹俩双双下落不明,谶语自当另解。而以老身的修为造诣,若是铜镜、精血在手,再借助法门,或许可以寻到她二人的去向。而这不过是一厢情愿罢了,想要得逞,又何其难也!不过,让老身颇为意外的是,你究竟是从何处得到的这两面铜镜,所持之物有何名堂……”
  明夫人的眼光落在林一的手上。
  那是一根河蛟利齿所炼的龙首发簪,虽造型精巧,却品阶低劣,却被对方紧紧抓着而颇为珍惜,显然不是寻常之物!
  “林某还是练气修士的那年,途径域外偏远之地的海底,意外见到一面破旧的铜镜,只因当时好奇便将之顺手收起。如今想来,那面铜镜应为暮云有意遗弃并毁去了其中的精血印记。当林某结婴之后,四处寻幽探奇,在崩塌仙境的太虚无尘山,再次获得另外一面铜镜,想必是雨儿所留而完好无损。而夫人有言,那姐妹俩的精血缺一不可……”
  林一便如截孤松站着,任凭衣袂乱发随风微动,兀自沉稳峭立而浑然故我。他慢慢举起右手所持的发簪,接着说道:“林某的龙簪之中,恰有兰琪儿的精血印记。她借体重生之后,被暮云识破了身份。若其前世便是雨儿,倒无碍夫人的施法……”
  明夫人恍然,沉吟道:“哦……兰琪儿与雨子、雨儿同为一人,你林一又为何不能成为龙梵呢?”她像是在自言自语,弦外之音不言而喻。
  林一的眉宇间透着几分肃重,正色道:“林某颇为敬佩夫人的坚守与本我,而林某同样是个有始有终之人!”
  明夫人眼光一亮,幽幽问道:“那你又该如何?”
  林一嘴角一撇,两道浓眉斜竖,凛然道:“林某没有三皇的高德大能,而惠及八荒并造福万众乃道义所在,不敢有所推辞!至于来日如何,来日自见分晓!”
  明夫人释怀一笑,莫名感慨道:“你之境界,果然有着罗天高人的风范。所谓坚守,无始无终,恰如一道光、一片风途径此处而已。莫问来去何处,长空无痕……”她再次看向林一,神色中多了几分欣赏之意,轻声又道:“玉簪拿来……”
  林一将玉簪缓缓抛了过去,不忘道:“若是方便,烦请夫人留下簪中的一成精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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