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师_分卷阅读_20

  于士大夫而言,商道不登大雅之堂,然在现下,却最是安全!
  多数贡士仍在苦思冥想,唯有谢丕、顾九如、崔铣等寥寥数人已铺开纸张,落笔成文。观其神情动作,应是早有腹案,堪称下笔如有神。
  深吸一口气,杨瓒终于有了决定,提笔蘸墨,悬腕纸上。
  开弓没有回头箭,就赌这一次!
  “中兴难于创业,乃前人不刊之说。行百里者半九十,末路之难也。”
  “天子治国以仁,诸公为鼎,河清海晏。瓒出身乡野,见识浅陋,不敢妄议朝政。唯粮秣之忧,民穷财尽,或有浅言……”
  弘治帝背靠龙椅,始终在关注杨瓒的一举一动。不只是天子,几位读卷官也在关注这个不及弱冠的明经。
  马文升和韩文对其欣赏有加,谢迁也是微微点头。
  李东阳神情淡然,难说是好还是不好。
  刘健则微微摇头,暗道沉稳有余,锐气不足。虽不如老者暮沉,却不是青年人该有。
  多数贡士开始落笔,唯有少数几人仍举棋不定。
  奉天殿中再无杂声,唯有笔锋轻动,滑过纸面的沙沙之音。
  读卷官开始在殿中走动,中官得天子之命,立在一旁,重点关注谢丕、杨瓒几人。
  自宣德朝,内廷有专门教授宦官识字之所。不清楚文章内藏何意,一字一句的记下,复述给天子,却没太大问题。
  滴漏轻响,殿中传过回音。
  午时中,御马监掌印扶安领着数名中官,为殿试的明经送上饭食。
  薄薄的两张肉饼,一小碗米饭,一碗清汤。
  众人正在撰写策论,全神贯注之下,少有动筷。
  中官退下,读卷官也离开考场,同样是薄饼米饭清汤,实难以想象,这样简陋的伙食出自御膳房。
  谢丕第一个书就全文,其后是顾九如、董王已。第四个不是崔铣,而是闫璟。
  几人陆续放下笔,用布巾擦了擦手,端起汤碗。
  殿试需得一日,全文已成,待用餐后誊抄即可。
  论策论之才,杨瓒的确不如几人。前几排的明经都开始用饭,他才放下笔,转了转手腕。
  早有中官将几人的表现一一报述天子。
  弘治帝听闻,没有过多表示,只点了点头。
  中官退后,屏息凝气,这是好还是不好?
  宁瑾长伴天子身侧,对弘治帝的一举一动都十分了解。见天子扫过殿前几名贡士,眼神带笑,不禁随着看去。
  最终,视线定在两人身上。
  一个谢丕,一个杨瓒。
  宁瑾倒吸一口凉气。
  谢丕乃谢大学士之子,早有才名,殿试后钦点三甲,已是板上钉钉。因京城流言之故,哪怕为让谢大学士定心,天子也会亲口为他正名。
  但这杨瓒……
  小心的看一眼天子,宁瑾最终确定,这个名不见经传的杨小贡士,八成已入了天子的眼。就算不是一甲及第,二甲名次也会靠前。
  想到某种可能,宁瑾不由得又吸了一口凉气。
  老话果真不错,个人有个人的缘法。
  谁能料到,三百名才俊之中,马尚书和韩尚书偏举荐这位。
  举荐不要紧,正巧击中了天子的软肋。
  皇太子!
  收回目光,伺候着弘治帝服下半碗热汤,宁瑾藏起心思,不敢再多想。
  未时正,中官再入殿,小心收起碗碟。
  贡士们重新提笔,或绞尽脑汁删改,或满意誊抄。
  杨瓒通读两遍文章,删掉认为不合适的语句,开始一丝不苟的誊到卷上。
  殿试自然没有提前交卷一说。
  申时不到,杨瓒落下最后一笔。确定没有错漏,端正坐好,心思有些飘远。随意数着青砖上的云纹,倒也不觉无聊。
  “杨明经可是做好了?”
  突来的声音,将杨瓒唤回现实。
  见是一个穿着紫色葵花衫的中官,下意识点了点头。
  中官回以“温暖”笑容,道:“既已成卷,可交于咱家,天子将要一观。”
  不经读卷官,直接由天子御览?
  杨瓒挑眉,发现谢丕、闫璟等人也是如此,当即吹干墨迹,将策论交给中官。
  读卷官再次仰视天子,这不和规矩!
  弘治帝侧过身,装作没看见,决意任性到底。
  为了儿子,他容易吗?
  天子这般,众人再怒也没有办法。
  还能和天子抢不成?
  八份策论呈上,弘治帝逐一翻阅,并未马上做出评鉴。
  小半个时辰后,宁瑾亲自传命,道:“宣今科明经谢丕御前问话。”
  谢丕站起身,绕过桌案,端正行礼,口称“小民”。
  虽有功名,到底不是官身。哪怕有个大学士亲爹,依旧是“民”。
  奏对之时,谢丕长身而立,不慌不忙。详述策论之议,更是言近旨远,颇有见地。
  读卷官都微微颔首,对谢迁投以羡慕眼神。
  好儿子啊!
  天子很是满意,待谢丕将要退下,开口道:“果真麒麟儿,不负朕言。”
  一句话落地,即是为谢丕正名。
  京城中再流言四起,也影响不到他半分。相反,质疑谢丕无异于质疑天子。继续疯传流言,是想和今上对着干?
  想死还是想死?
  十四位读卷官均老神在在,半点不觉奇怪。
  坐在第一排的闫璟却是垂下头,双拳握紧,脸色隐隐青白。
  待谢丕退下,丹陛前的中官扬声道:“召今科明经杨瓒御前问话。”
  谁?
  天子神来一笔,众人皆措手不及。
  杨瓒起身行礼,视线扫过前排几人,很是诧异。
  这几位还坐着,怎么就轮到他了?
  第十八章 殿试 三
  抛开心中疑惑,站定御阶下,杨瓒再行礼。
  三百明经的目光刺来,如芒在背。想要泰然自若,实是相当不易。
  翻开杨瓒的策论,弘治帝开口,第一句话并非表扬,而是询问。
  “朕问子诸治国之论,子不言边患政令,户籍民生,反大谈商道,其为何故?”
  话一出口,十四名读卷官不动声色,多数贡士已是讶然。落在杨瓒身上的目光,渐由羡妒变成轻蔑,甚者更带几分鄙夷。
  士农工商,商在最末。
  商人逐利,有悭吝之名,多为世人所轻。
  天子垂询治国良策,纵然身居乡野见识浅陋,不晓得北疆鞑靼、南疆土司,也该阐述政令兴弊,民间匪患,流民逃户。
  大殿之上,天子之前,大谈商道,简直不知薡蕫,不知所谓!
  胡贡士之流更是冷笑不已。
  甘与末流为伍,不知羞耻,实是丢尽了读书人的脸!
  天子圣明,宣其问话,非是青眼有加,必是不满其文,视其为庸碌,欲当众斥责。这般胸无点墨、滥竽充数之辈,将其当殿黜落,方可大快人心。
  杨瓒被大汉将军拖下去的情形,仿佛已呈现眼前,胡贡士笑得愈发得意。
  李淳等人面带忧色,却是帮不上忙。谢丕一扫方才的笃定,视线落在杨瓒身上,也有几分担心。
  天子之意,实难以揣测。
  果不喜杨瓒之言,当殿斥问,该当如何?
  面对天子的询问,读卷官的不动声色,众明经的质疑,杨瓒目光平视,气韵沉稳,不见半点忐忑。
  见其表现,弘治帝只拂过长须,未做表示。
  宁瑾靠得近,自然捕捉到天子一闪而过的神情。
  两个字:满意。
  天子尚等着回话,杨瓒不能耽搁。深吸一口气,开口言道:“回陛下,小民言商,实为论民生。”
  “哦?”
  “《尚书》著: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太史公论管子,通货积财,富国强兵。”
  殿中又是一静,弘治帝神情微动,十四名读卷官亦变得肃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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