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_分卷阅读_48

  连江楼拈住那剑柄,将里面的剑抽了出来,赫然是一把断剑,剑身散发出一股锋锐之意,寒光四射,令人忍不住寒毛竖起,傅仙迹的目光当即一顿,显然他已经认出来这究竟是什么东西,须臾,方微微动容道:“这是……道齐的‘鹤鸣崩音’!”
  “当年澹台道齐战败,此物也在那一战中毁损,我师尊便将这把断剑收起,花费工夫将其融入到和光同尘当中,合成一把剑,如今我师尊与澹台道齐都已下落不明,既然如此,此物便交与真君保管。”连江楼声音平平地说着,将断剑放在了桌上,傅仙迹眼神反复变了数次,终于伸出手,将这把鹤鸣崩音拿了起来,他沉默许久,想起澹台道齐那熟悉的容颜,一时间百感交集,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
  傍晚时分,师映川与季玄婴和儿子三个人这才回到了万剑山,这一天下来,一家三口过得很是愉快,还买了不少小玩意儿,一时师映川让季玄婴带季平琰回去,自己则是去了万花宫,想去看看连江楼。
  到了万花宫,师映川向人打听连江楼的住处,之后一个清秀侍女便为他引路,来到一处占地颇大的建筑前。
  这里是招待最尊贵客人的地方,以连江楼的身份,也只有此处才适合让他落脚,一时师映川进到里面,却发现连江楼不在,室内的桌子上还放着一本摊开未看完的书,旁边的茶已经凉了,师映川眨巴了一下眼睛,走到窗前往外看,东张西望的,却并没有看见连江楼的身影,正有点失望的时候,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你在看什么?”
  ☆、一百二十六、思想上的冲突
  师映川站在窗前自窗户往外看去,只看到夕阳下一片如画景致,却并没有发现连江楼那熟悉的身影,他正有点失望的时候,却忽听身后一个声音道:“……你在看什么?”那声音令师映川整个人顿时一惊,脸上立刻就露出了欢喜之色,且不说这声音熟悉得哪怕是闭着眼睛也能认出人来,就是这无声无息出现在自己身后又完全不被察觉的修为,天下间也没有几个。
  如此念头一转,师映川已经回头看去,同时笑道:“……师尊,你刚才去哪了?我都没看见你呢。”他说着,转过身来,一眼正见到连江楼负手走近,也不知对方是从什么地方突然冒出来的,男人穿一件深青色武士服,一尘不染,头发没有束起,从容披垂着,像是一匹华丽的黑丝绸,一只手负在身后,另一只手则是掌心向上,托着两枚白玉球在掌心里慢慢转着,玉球表面上雕刻着活灵活现的精美花纹,一看就知道并非世俗中的凡品,而腰间则佩着他那把有名的宝剑和光同尘,色黑如墨,不过这些都还罢了,真正吸引师映川注意的,却是连江楼嘴唇上的异样,那薄唇不知怎的,竟是完全褪去了颜色,变得与肌肤类似,淡淡如莲,很是莫名其妙,也透着丝丝诡异之感,师映川看得清楚,不禁为之愕然--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师映川这样疑惑,脸上的表情里自然也就带了出来,只是还轮不到他去细想,连江楼那种几乎可以穿透一切的目光便已经移了过来,似乎刹那间就已将他从头到尾地打量了一遍,然后嗓音依旧平静地说道:“……看你这个样子,似乎是心情很好?”师映川听男子问起,便将那点疑惑暂且丢到一边,笑嘻嘻地道:“嗯,今天和堂兄带了琰儿一起出去逛逛,玩得挺开心的。”说着,渀佛是来了兴致,便絮絮叨叨地说了今天都去了什么地方玩,买了什么东西,吃了什么,说得眉飞色舞,这样兴致勃勃地说着,连江楼则是显出好耐性,一味静静看他说着,并没有打断少年的话,也没有任何回应,只是舀眼偶尔打量一下,待师映川说完了,方道:“……这些并无不可,只是你须得记住,无论什么人或事,都不要耽误了你的修行。”
  连江楼的音色优朗而特殊,有着一股渀佛金铁一般的磁性,也有着比刀剑还要锋锐的笃定,虽然他在面对师映川这个徒儿的时候没有像对其他人那么犀利,不过当连江楼说话之余淡淡一眼瞥过来的时候,却足以令人刹那间脑中一片空白,那种灼目的眸光瞬间就渀佛能将黑夜照亮,只是,他这样一望,就好似无声处听惊雷,那是令人心颤的黑色眼睛,里面无有尽头。
  师映川见了,心中微微一凛,脸上嬉笑的神色便收敛了,他看向连江楼,发现对方并未有什么明显的情绪流露,也没有继续嘱咐自己的意思,只是望着窗外夕阳下的漫漫景色,淡然不语,师映川见状,心中多少有些忐忑不安,不知道连江楼是不是对自己有所不满,甚至有所怪罪,他回忆着自己是否做过什么让连江楼不喜欢的错事,但这些思考并没有得出任何结论,一时间心中转着这些念头,反复思量着,但嘴上却不敢多说别的,更没有蘀自己辩解什么,只不过在这一刹那,他的脸上分明有一闪而逝的异样,只垂手道:“……是,我知道了。”
  对于连江楼这个亦师亦父的男子,师映川在亲近爱戴的同时,也是颇为敬畏的,但是听连江楼的这番话意,似乎他并不怎么喜欢自己耽于情爱之事,也不希望有太多的亲情牵绊,排除连江楼本身的性格因素,师映川只觉得这个男人对修行之事已经达到了心无旁骛的地步,虽然自己不是很同意这种想法和做法,不过对于连江楼多年以来的敬爱和亲近之心,还是让师映川选择了顺从,但同时他也不由得转动起脑筋来,又不想让连江楼看出来,于是就只轻轻咳了一声,却更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心中在想着说点什么将眼下这话题赶紧岔开去才好。
  而连江楼却并不会去管师映川自己是怎么个想法,事实上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他就移开了视线,在旁边的一张椅子上坐了,这时傍晚的余晖透过窗子照在他的身上,给他整个人都涂上了一层近乎神圣般的色泽,师映川见状,忽然就觉得好象有点儿难以仰望对方,不禁下意识地眯了眯眼睛,想要避开那种光芒,不过师映川见连江楼唇色近无,实在是很怪异,便忍不住有些好奇地问道:“师尊,你的嘴巴……这是怎么了?”连江楼语气淡淡道:“中毒而已。”
  “……中、中毒?!”师映川的反应不可谓不强烈,他吓了一跳,大惊道:“怎么中的毒?是谁?”以连江楼的修为,谁能给他下毒,谁又敢给他下毒?而且这里又是万花宫,莫非……
  师映川心中念头急转,他刚想开口认真询问一二,不过此时连江楼却并没有给他发问的机会,已经自动说道:“……不必聒噪,这是服用‘七绝草’所致,用不着大惊小怪,我因为练功所需,向傅仙迹取得一株七绝草服下,这才如此,等到药性彻底化去,自然会恢复正常。”
  师映川听了,这才稍稍放心,这七绝草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灵草,他也只是在一些古籍记载中见过而已,并没有看过实物,此物由于药性十分奇特,服用之后会因中毒而使人嘴唇失去血色,因此还有一个别名叫作‘点绛唇’,师映川曾经在与季玄婴的闲谈中倒是听过季玄婴提起,说是他们万剑山就有这种宝物,但连季玄婴自己也是没有见到过的。想到这里,师映川心中不禁转念,如此珍贵之物,连江楼究竟是如何从傅仙迹手中得来的?看来这两位大人物之间,必是有一段私下里的交涉……刚想到这里,却听连江楼道:“川儿,我以前对你说过的话,你要时刻记得。”师映川眨巴了一下眼睛,有点摸不着头脑:“师尊,你这是指……”
  “……对你而言,修行才是第一要紧之事,除此之外,其他无论人或事,都须得放在后面。”连江楼的声音还是平平淡淡的样子,但语调却是斩钉截铁,根本不给师映川任何置疑的余地,师映川闻言,不免微微皱起眉头,他不太喜欢也不太接受连江楼的这种说法,但还没等他开口,连江楼近乎纯黑如浓墨的眼睛便盯过来,打断了他想要说话的势头:“……你的私事究竟如何,想与谁交好等等,这些事情我基本不会管你,但在此之前,提升修为、一心精进就是你最大的任务,其他的一切,无论什么人,什么事,都必须为此让路,川儿,你可听到了?”
  这种带着隐隐的强势,甚至倾向于命令式的语气,由连江楼这个做师父的说出来当然是可以的,师映川纵然身份极高,骨子里也有傲气,但作为弟子和儿子,对连江楼有足够的尊敬与爱戴,当然也决不会对师父的态度有什么不满之处,但是他虽然不在乎连江楼对自己说什么,甚至责骂也完全没有关系,但师映川希望那是出自于别的什么原因,而不是这个问题。诚然,他知道连江楼对自己期望很高,平日里对自己也是严格要求,但现在师父舀出这样少见的强硬态度,却只是针对自己的私事,这似乎已经有些……想到这里,师映川也不免有些不快,他的性子无论表面上看起来是什么模样,但实际骨子里却是吃软不吃硬的,连江楼如此行事,他虽然因为敬爱对方而不想当面反对什么,但种种情绪却已经都很明显地写在了脸上。
  而眼下正被自己弟子暗自腹诽的连江楼却并没有再看少年一眼,而是仍旧望向窗外,那澄静不染微尘的双眼淡淡将外面的景色尽收眼底,也许是因为男子黑色的眼眸太过纯粹,因此几乎显得虚化起来,甚至有些近似于空洞,但是连江楼的注意力也显然并没有放在这上面,他的目光之中显得有点漫不经心,不过此时连江楼忽然又无声无息地收回了视线,转而看向师映川,他开口,语气却与先前斩钉截铁的态度有些不同:“……你对我的话,似乎不以为然?”
  连江楼说这话的时候,他掌心里的两个精美的白玉球还兀自缓缓转动着,一双眼睛虚看过来,漆黑的瞳孔中清气逼人,渀佛是黑夜中的电光闪亮,师映川微微低首,向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表示出恭敬之意,但他却没有立刻回答对方的问话,只是沉默着,他忽然发现随着自己慢慢长大,来自各方面所要面临的东西或者说问题,似乎也变得越来越复杂了……这时连江楼瞥他一眼,唇边似有微弧,似是淡淡地笑了笑,也似是一片冷色:“川儿,回答我的问题。”
  连江楼虽是语气仍旧平淡,但那眉宇之间却兀自存有一丝铮铮锐气,显然如果师映川还想沉默以对的话,也就不是那么容易了,因此这时师映川就看向了连江楼的脸,带着一丝犹豫缓缓说道:“也不是不以为然……”说到此处,他看着男人微微显寒的眼睛,心中忽然有片刻的僵硬,嘴上却已经在斟酌着究竟应该怎样组织语言:“只不过我觉得师尊在有些事情上,也许不必太过小心了,我自然知道修行是极重要的,我辈习武之人,最要紧的就是修行一事,这是毋庸置疑的,只不过这与其他的事情其实也并不冲突……师尊,映川并不是贪溺男欢女爱、儿女情长的人,只是……有些东西总是人之常情,我自己会把握分寸的,师尊不必担心我。”
  师映川说出这番话的时候,自己也分不清心中到底是什么滋味,以至于他说话的语气和口吻都显得有些奇怪起来,莫名地生硬滞涩,渀佛是在机械地想要表明着什么,又渀佛是有些隐隐地埋怨与不平--在多年前的那个寒冷的冬天,一辆马车载着才四岁的他来到了居于常云山脉的断法宗,从那一天开始,他就不再是那个待在大宛镇董老七家里受他夫妇二人打骂虐待的瘦小男孩,又过了几年,在大光明峰脚下,跪地七天七夜的他终于开始拥有了一个很特殊的身份,为此他感谢为他带来这些变化的连江楼,但对方的一些想法,他却未必完全接受。
  “……你年纪尚轻,有这种想法也是难免。”出乎师映川意料的是,连江楼对他的这种表现并没有恼怒,男子只是淡然道:“我并非不近人情,只是你要记住你自己说过的话,不要忘记了。”师映川听了,便应了一声,但他的这种反应显然并没有什么诚意,因为在他看来,很多这些问题都是在将来才可能需要面对,而如今自己要考虑的是眼下,而并非未来那么远。
  不过他的这种反应完全都落在了连江楼眼中,而连江楼也不点破,只是站起身来,他个子很高,比普通的成年男子要高上大半个脑袋,如此站在师映川面前,彻底就形成了一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压迫感顿时大增,下一刻,师映川忽然全身一绷,挺得笔直,原来是连江楼伸出手,一根手指正正点在了他眉心的位置,那指尖上的温度透过皮肤传递过来,很怪的感觉。
  师映川微微张了张嘴,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有些意外的样子,似乎不明白连江楼是什么意思,而连江楼那鲜明的身影却是深深遮在他面前,铺天盖地,将此刻他心头纠缠不去的各种思绪统统冲淡无踪,这时连江楼微微低头,目光压下,师映川与那目光接触,脸上变了变,似乎想要表现得与平日里一样,但这种念头很快就在男子那犀利的目光下溃不成军,此时此刻,师映川虽然心里觉得自己并没有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被连江楼这样看着,他却还是有些不自然,有些弱气起来,连带着心跳也变得快了一些,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师映川就忽然间明白了一件事情,原来自己对连江楼的感情,实际上比自己从前预想中的还要多上许多。
  一时间不知道为什么,师映川的心里忽然就泛起了一股不是强烈也不是平淡的滋味,这些东西缓缓重合在了一起,那是一汪浓烈却又醇淡的老酒,自心底汩汩流淌出来,师映川抬起头,迎向连江楼的眼睛,他轻声说道:“我知道的,做父母的总是为子女好的,为孩子着想,我现在也做了人家爹爹,开始逐渐明白这种心情了,所以我知道你都是为了我好……父亲。”
  这番话的最后那两个字令连江楼的眼神忽然就那么微微一闪,他俯脸下去,看着师映川,师映川从男子那数十年如一日般没有表情变化的平静面孔上看不出对方的心思,只看着连江楼伸出了手,那只生有六根指头的右手无声无息地搭在了师映川还并不宽阔的肩膀上面,师映川见状,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理,下意识地就抬手抓住了男子的手,他抿了抿唇道:“父亲……”他与连江楼虽是父子,但从来都只是以师徒相称,师映川也只会叫‘师尊’,不会称‘父亲’,此时这个词说出口,无论是师映川自己,还是连江楼,其实都是有所震动的。
  连江楼眼神微微深邃,无法从外观探知他的真实心思究竟如何,他手上不轻不重捏了捏师映川因为年少所以还显得有些单薄的肩头,心中就有些淡淡的异样之感流淌而过--这种奇怪的感觉在师映川来到断法宗之前他是不明白的,直到师映川后来被带到了他的身边,他开始看着这个人慢慢长大,从垂髫幼子逐渐成长为豆蔻少年,以后还会变成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这种感觉就好象是亲手撒下了一颗种子,然后看着它发芽,成长,再到开花,那是以独特视角来共同经历过的一次人生,带来的是记忆中的一抹亮色,面前这个少年是他从小看着长大的,他一直都在培养少年成材,以便在将来坐上他的位子,继承他的衣钵,这个孩子是注定要一飞冲天的,而眼下,这个被他寄予很大期望的少年还不够强壮,不足以担当所有风雨,还需要他的督促,他的培养和鞭策,直至长成参天大树为止……连江楼抚摸着师映川的肩膀,不由自主地回忆起少年在一路成长过程当中的点点滴滴,十几年前的那个风雪之夜,他第一次看见师映川的时候,师映川还只是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有着一张冻得发青的脸,完全只是一个瑟瑟发抖的渺小生命,后来,在师映川满四岁的时候,他派白缘下山,前往那个小镇,将师映川接回断法宗,再后来,七岁的师映川跪在大光明峰脚下,成为他的弟子,再往后……
  这些记忆中的画面如此流水般淙淙而过,一幕幕都很熟悉,从心底自然而然地升起,连江楼按在少年肩头的手似是重了重,然后就收了回来,他的目光自师映川脸上一扫而过,依然如当年最初时见面时的那样,师映川发现男子分明是笑了一笑,尽管不很明显,但脸上因笑容而自然生成的那种肌肉纹路却是可以看到的,这也使男子原本未曾有暖色的容颜平添了几许和融之意,这个样子让他看了也不由得跟着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脸,不过连江楼却并不是一个轻易将情绪外露的人,他看了师映川一眼,然后便以一种类似于温和的语气,说得非常平淡:“……随我出去走走罢。”师映川心中尚自有些没回神,只下意识地应道:“是。”他话刚说完,连江楼已是转过身去,只留给他一个高高的背影,师映川连忙快走几步,跟了上去。
  彼时傍晚霞光遍洒,四周宫殿巍峨,花木森森,不远处还隐隐有钟声悠然传来,倒似是让人有一种身在红尘之外的错觉,果然是大宗门气象,连江楼所住的这个地方环境极好,确实是一处静居胜地,出门不远处就有一个清澈的小湖作为点缀,湖边则是一片郁郁葱葱的青竹,水上浮着一些水禽,都是羽毛艳丽丰美的珍异品种,此时光线温温,照在人的身上,有一种异常静谧的感觉,微风静静地吹拂,连江楼慢慢走着,没有立刻开口说什么,而他不出声,师映川自然也不会抢在前面说什么,直到后来师徒两人走到一片梧桐树下的时候,连江楼这才缓缓道:“……你的性子若是认真论起来,有些地方倒是像我当年,我在你这个年纪上,也曾给你师祖添过不少气恼。”
  两人站在树下,另一侧的的园圃之内有数畦淡菊迎风招展,香气宜人,师映川听了这话,先是一愣,随即就忍不桩哧’地一下笑出声来,没憋住,他觑了连江楼一眼,想起藏无真曾经无意间对自己讲过的那些连江楼小时候的事情,不禁忍着笑小声道:“这倒是,师祖说了,师尊你小时候……”刚说到这里,师映川突然一下子住了口,只因他却是想起来藏无真如今已经失踪两年,也不知道究竟是不是真的已经陨落了,那毕竟是连江楼的恩师,他的嫡亲师祖啊……思及至此,师映川心中也不是个滋味儿,而连江楼见他如此,似是微微叹了一口气,并未开口,一时间秋风悠淡,愁煞人肠。
  ☆、一百二十七、我是一个意外
  一时间想到藏无真音容笑貌,师映川下意识地便摸了摸手腕,那上面是一串晶莹剔透的白色珠子,散发着淡淡的清凉之气,正是当年藏无真赐给他的寒心玉,思及藏无真两年前见到澹台道齐时的决然,师映川倒是品咂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这时他与连江楼再顺着路走了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目光所及,有假山错落有致地点缀在花木亭台之间,亦有人工形成的小小瀑布垂流而下,连江楼也不急着开口,他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把玩着掌心里的白玉球,天空中洒下金红的薄辉,披在他肩上,一如变了色的霜痕,而在他身旁,师映川觑着他青衣黑发,缓步徐行的样子,那有点儿复杂的目光投在男子身上,便是捉摸不清的味道。
  两人便好似只志于赏花观景一般,并肩漫步前行,未几,周围一眼看去,已是各式精美的建筑,在假山古树之间掩映,别有趣致,处处都是不俗,师映川受到环境影响,心情也随之放得平稳了些,这时师映川迟疑了一下,似乎接下来有话要说,不过还未等他开口,连江楼却先他一步,说道:“……之前我说的那些话,你总有些不够认同,不过我还是要告诫你,若是耽溺于情爱之道,对你的修行虽然未必有害,但也不会有益,你牢记这一点。”
  以连江楼的性情,能够不只一次地提起这件事情,可见他对师映川的看重,师映川自己也是明白这一点的,所以对于连江楼的爱护,他自然是感谢的,但感谢是一码事,完全赞同又是另一码事,便挠了挠头,也不否认连江楼说的话自有其正确的地方,只是叹道:“修为,修为……我知道这是顶顶重要的,不过这天下的事,也不全都只有这一件,总也应该再掺着些别的东西,不然的话,这一辈子也没多大意思,跟那些苦行僧也差不多了。”
  连江楼眼中带着纯色,里面看起来半点杂质也没有,清如冬水,他似乎是窥透了师映川的心思,淡淡展眸,冷峭的弧线便好似一抹弯弯的锋利宝刀,在唇间一割而过,看到连江楼这种不知道究竟是不是不快、但至少是不认可的模样,师映川顿时只觉得心头一堵,好象有东西塞在了胸口那里,让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这时连江楼眸光不轻不重地一转,那种瞬间闪现的锐利之色罩住师映川,仿佛立刻就将少年的心思看得通透无比,他冷然收回目光,道:“这是你自己的问题,你如果认为是对的,就按照你自己的想法去做。”
  这番话虽然说起来语气还是平淡的,不过师映川对连江楼何等熟悉,自然能够从中听出些许的责怪,于是师映川便迟疑了一下,但当他看到连江楼那种高高在上,仿佛对一切都不在意的眼神时,不知怎么了,师映川胸口那里就一下子堵满了什么东西,忽然脱口道:“难道师尊你除了修行之外,其他的事情都不在意吗?都是可有可无的?包括……包括我?”
  这话一出口,师映川就有些后悔了,而且后悔之余他也有些疑惑,自己为什么会问出这种事来,忍不住心里有些不自然,但当他看到连江楼只是微微挑眉的反应时,心里立刻就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往上冲,这让他忘记了自己应有的态度,咬了咬嘴唇,却不看连江楼的脸,而是微微扭过头去,一字一句地道:“也包括我吗?是不是我也要排在你的修行大道后面?”
  “……为什么会这样问我?”连江楼沉默了片刻,这才问道,他脸上的表情完全不是假的,是真真切切地有些不解,其实见到师映川这个模样,连江楼反倒微微而哂,不过师映川并没有看见这些,他只是有点倔强地刻意去瞧着别的地方,但是又有些泄气,决定不想继续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了,立刻扭过了脸,不过想到这里,他不禁又有些自嘲,自己在连江楼身边这么多年,又不是不知道对方的性子,既然如此,又有什么可恼怒的呢?
  但是虽然这样安慰着自己,师映川也还是心中有些不舒服,当然,他更不会忽略连江楼方才那嘴角上如同刀锋层层铺开一般的淡漠,这让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愤怒,此刻已经黯淡下来的天光再也释放不出什么热量,微凉的风吹来,把最后的一丝残余暖意也都吹散了,只剩下空气中某种奇怪的情绪在缓缓流动,而这时偏偏连江楼却停下了脚步,他修长的指头只是微微一动,手心中的那两颗白玉球便被他不知道收在了哪里,他看向师映川,在这时候他才花费了更多的时间去看这个少年的反应,有些不解地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话:“为什么会这样问我。”
  在这个时候,连江楼才显出他并不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一面,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就有点想笑,但他又猛地绷住了脸,稍稍扭过头来斜睨了连江楼一眼,但总算他脑子动得极快,因此转眼间又马上扭回脑袋,也就顺势撇了撇嘴,连江楼见状,皱起了眉头,他不喜欢看师映川摆出这副姿态,便伸出手去:“……回答我的话。”
  师映川的耳朵刚听见连江楼说出的第一个字时,就在这个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左肩忽然一紧,却是身边的连江楼伸手过来,直接扣住了他的肩头,紧接着那手上已经加了力道,生生将师映川的身子给扳了过来,这一系列动作快得就发生在一眨眼的工夫里,师映川甚至还没来得及反应,整个人就已经被动地与连江楼形成了面对面的局面,他下意识地一抬眼,恰与男子目光相对,彼此四目交投。
  连江楼纯黑色的眸中闪了闪,惊讶之色犹未消失,两人目光相接,如此一来,师映川顿时没来由地有些恼羞成怒的趋势,但他面前的人却是连江楼,他又能怎么样?但是紧接着,没有任何预兆的,就连师映川自己也没有料到,在那么一瞬间,逆冲的热血猛地充斥了师映川的脑子,他忽然张开双臂,重重地将连江楼的腰抱住,饶是连江楼一向喜怒不形于色,但师映川的这个举动确实出乎他的意料,有些吃惊,本能地就想要发力,不过总算连江楼反应得很快,在发力之前就及时收手,卸去了力道,如此一来,也就只能由着师映川去。
  师映川这一下抱得非常紧,结结实实的,以至于两个人之间贴得一点空隙也不剩,彼此清楚地感觉到了对方的体温,以师映川的身高,正好他的脸就贴在了连江楼的胸口位置,把连江楼平稳有力的心跳都听了个明白,其实这时师映川自己也吃了一惊,没想到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这样做,不过他忽然又赌气起来,有许多复杂到他自己也理不清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他干脆把脸凑得更紧密些,贴在连江楼胸口,下巴抵着绣纹精美的衣襟,在男子青色的武士服上狠狠蹭了蹭,看起来亲密非常,而连江楼似乎并没有想好要如何处理这种局面,所以他干脆不动,半响,师映川才闷闷地说话了:“……你要我回答什么?我自己都不知道。”
  说到这里,师映川忽然又有些恼了,事实上,他自我惊讶之余,又觉得莫名其妙,除了现在抱住连江楼的这个举动之外,他发现自己甚至无法用更确切的什么言语或者行为来表达自己的某种心情,此刻一种难以形容的感觉从心底深处如同潮水一般徐徐漫了上来,淹没了什么东西,但他依然享受自己于连江楼而言那种亦徒亦子的身份,但连江楼显然很煞风景,他低头看了看师映川,脸上略显微愕的表情证明他确实不知道这个少年在搞什么,但这并不妨碍他去说自己想说的话,连江楼道:“你是在……抱怨我对你不够好?还是说,你认为我不在意你?”
  师映川突然间就尴尬起来,他觉得自己好象是无理取闹了,明明已经不是小孩子,怎么竟还闹起小孩子的脾气了?他抬起脸看着男子,胳膊也松开了对方,脸上微微发烧,说话也有点语无伦次了:“其实我不是这个意思……也不是,不、不对……”连江楼皱眉打量了一下师映川,明显不快地道:“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吞吞吐吐像什么样子!如今你相貌不但越来越像你娘,没有男子气概,怎么连言谈举止也学那等妇人之态,扭扭捏捏不痛快!”
  师映川顿时满脸一涨,他一向是不会顶撞连江楼的,但此刻他却只觉得胸腹之间鼓起一大团郁气,若是不赶紧发泄出来,只怕是会把他给憋死,当真是不吐不快,师映川狠狠瞪起眼,将他的坏心情完全体现在表情上,冷笑道:“是了,就因为我像我娘,所以你看我不顺眼是不是?你很不喜欢我娘是罢,所以看到我这张脸就会想起她,让你不痛快,你甚至没有替我把姓氏改过来,连提都没有提过一句,让我就这么姓师,可我根本和师家的人没有什么感情,为什么要姓师?我是你的孩子,你却连我姓什么都不在意……你以为我很喜欢长成这个样子么,我也想长得像你啊,可它偏就像燕乱云,我也没有办法!”
  师映川说出了他一直以来都没有说过的话,连江楼脸上似是有些意外的样子,但同时还有一些其他的东西,师映川嘴里说着气冲冲的话,表面上他却是弄出一副皮笑肉不笑的姿态,直勾勾地盯着倒像是很意外样子的连江楼,紧接着,少年气势如虹地一甩手,顺势转过半个身子,不看连江楼,就好象是闹了脾气的小孩子故意等着父母来哄一般,但连江楼显然不是会哄人的那种人,他见师映川不再与自己对视,便也无声地移开视线,淡声道:“……你在跟我耍脾气?”连江楼越是这样,师映川心里越是羞恼,很有点羞刀难入鞘的架势,他磨了磨牙,两手拢进衣袖里,木着脸皮道:“我哪敢。”
  “天下还有你不敢的事情?”连江楼说了一句,但接下来却再没有什么声音了,与此同时,一股空落落的感觉突如其来,师映川心中微微一动,下意识地转身看了回去,然而刚才连江楼所站的那个位置上已经空无一人,男子杳然无踪,师映川的视野内只剩余暗淡天光下的假山流水,玉阁秀亭,风从面前吹过,几片叶子被卷起,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么地沉静,一片安静,甚至静得近似于死寂,一只水禽孤独地游在水面上,没有发出一声啼叫。
  “……师、师尊?”师映川的心脏忽然停了那么一下,他连忙游目四顾,却哪里见得到连江楼的影子?师映川不禁咽了咽口水,提高了声音道:“师尊?”但他尽管这样喊了一嗓子,却还是没有人回应,师映川有些怕了,他呆了一呆之后,深吸一口气,说道:“我只是,只是随便说说而已,你生气了?不会这么小气罢?真生气了?”
  四下寂寂,依然没有谁来响应,师映川咬了咬嘴唇,屏声静气地听了听,可是依然没有任何声息,没办法,他只好再次开口,这回他的声音又提高了那么一线,却是隐隐发颤:“喂……师尊,我刚才只是胡说的,你别当真啊,我还是小孩子,童言无忌的!”
  周围静得有些可怕,师映川的心开始渐渐沉了下来,从原本的忐忑变成了沮丧,这时他忽然发现,自己原来是这么在意连江楼,两人之间那种微妙的师徒与父子关系,或许平日里并不明显,也不觉得浓烈,但在此刻却让自己连呼吸也有些艰难……师映川再次环视四周,依然一无所获,他怔怔地站在当地,忽然就觉得好象被抽去了不少力气,全身的劲道都在随着呼吸而急速地流失,师映川下意识地捏着腕上的玉珠,喃喃道:“不会是真的恼我了罢……”不过就在他心中栗六之际,一个声音却在身后突兀响起:“……我为何要恼你?”
  这声音不大,然而听在师映川耳里,却好似平地里起了一声响雷,轰得他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表情便僵在了脸上,他张了张嘴,却只是无声地吐出些许浊气,然后他的脸部肌肉就整个放松起来,神色也渐渐地平静了下去,有气无力地叹道:“师尊……”一边说着,一边转过身去,只见连江楼一只手里托着一大把指肚大的红色果实,赫然站在刚才消失的地方。
  也许是师映川这样吃惊到有些失态的模样确实很有意思,连江楼见了,倒是笑了一下,不过他并没有继续问刚才的那个话题,而是悠然地将托着果实的手递到师映川面前,道:“在怪我?吃罢。”师映川哑然,他这才明白刚才连江楼到底是去干什么了,这个男人没有拿什么软话和颜悦色地哄他,而是用自己的方式--也就是去不知道什么地方摘了这些果子来给他吃,用这种别扭乃至拙劣的方式来哄哄他,或者也可以说,在表达歉意?还真是……真是把他当成小孩子了?以为给点糖果点心之类的东西就能摆平他!
  师映川突然就有点莫名其妙的羞愤,好象是被耍了似的,同时又有点有气无力的感觉,然而他还能怎么样?面对这么一个男人,什么郁闷埋怨,什么抓狂焦躁,统统都是没有半点用处的,因此师映川嘴角抽搐了一下,到底还是伸手去把连江楼掌心里的果实给抓了过来,恶狠狠地一下子全塞进自己嘴里,他的手比连江楼小很多,只抓走了一半,嚼得满嘴都是酸甜的汁水,连江楼看了他一会儿,倒是又笑了一下,这回他的笑容显得温和了许多,道:“……刚才的那些话你能说出来,其实我很满意。”
  呃?师映川正在嚼果子的动作停了下来,听见连江楼这么说,倒是让他有些不知所措,这时连江楼掏出一条雪白的帕子,递过来示意他擦擦嘴角的红色汁水,一面心平气和地道:“……在我看来,也许是你在大宛镇四年的经历所致,让你的性子变得总有些阴沉,有话会藏在心里,这一点你自己最清楚,所以你方才能把你心里一直压着的话说出来,这样很好。”
  师映川伸长了脖子,有点艰难地使劲儿吞下那一大团嚼烂的果肉,他呆呆瞧着连江楼,一面拿着那条帕子下意识地擦嘴,连江楼微微扬起浓黑的眉毛,瞥了他一眼,是直指人心的犀利:“现在倒是作出这副模样来,刚才怎么胆气壮得很?”他说着,目光又移向前方,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顿了顿又道:“有话就可以说,有问题就可以问,比起一个事事都藏在心里的顺从恭敬弟子,我更希望你有反对和质疑我的勇气。”
  这番话真的有些出乎意料,因此师映川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他的心思被点破,有一点点尴尬,而连江楼显然也没有要他回应的意思,只是将手里剩下的果实送到师映川嘴边,看他那动作,就好象是在喂马或者喂兔子什么的,师映川心下腹诽,却也还是乖顺地张开嘴,接住了几颗果子,这时他的心情已经开始平复,能够以平常心面对连江楼了,而连江楼的目光与他一接,又移开:“……我并不曾因为你像你娘而看你不顺眼,事实上如果你确实很介意你的姓氏,那么你可以随我姓连,这些都无所谓,无论我与燕乱云之间曾经发生过什么事,都与你无关,你是你,她是她,这一点你要记住。”
  师映川沉默了片刻,然后注视着连江楼:“师尊,我看得出来,你根本就不喜欢她,你们两个人当年之所以有了我,应该是因为什么意外,是不是?”连江楼听了,没有立刻回答,他回忆起从前的事情,记忆的画卷徐徐展开,仿佛就在眼前,回到了年少时的时光,然而在他的那个世界里,却从来都没有出现过让他印象深刻无比的人或事,包括燕乱云那样绝代风华的倾世佳人,他顿了顿,道:“有你……的确是个意外。”
  这就是意料之中了,虽然连江楼的话很直接,不过这也正常,这个男人向来就是这种不知委婉为何物的性情,也正因为如此,与其相处就是一件让人并不享受的事情,师映川闭了闭眼睛,仰起头来,去接受着天空下最后的一点光色,他似乎并没有任何失落之类的情绪,这时他想起十四年前自己刚被生下来时,生母燕乱云几乎想动手将自己掐死的那一幕,也想起了之后连江楼到来时那种即使看到亲生骨肉,也没有任何动容的样子。
  师映川想了想,便又睁开眼睛,朝着连江楼说道:“我想我明白了,或者说早就很明白,其实我……是不被期待的,是不是?师尊,除了修行之外,其他的事情对你而言都不是很重要,我生母燕乱云她想要的东西,你根本不会也不能给她,在你看来,她希望与你结为夫妻,生儿育女,这些事情都是在坏你的修行,阻你的大道,是么?所以你可以接受一位合适的道侣以助修行,却不会要一位伴侣,就好象纪妖师,他和我生母要的东西一样,所以你虽然与他关系匪浅,甚至从某种方面来说交情很深,却一直都不答应与他双宿双栖。”
  连江楼听了这话之后,表情不变,他低头看着师映川,道:“不错,我不需要伴侣,不过之前你倒是说过,你情愿……做我的道侣。”
  ☆、一百二十八、碰面
  师映川乍听此言,不禁愣了一下,挠了挠头道:“呃……对,以前就说过等我以后修为足够了,便会助师尊修行的。”道侣并不是伴侣,主要意义是用来使两个人在修行上彼此互助互为,与普通人意识中的伴侣不是一回事,而事实上虽然师徒之间结为道侣的例子极少,但是也不是没有,不过师映川不知道为什么,只觉得好象哪里怪怪的,但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也说不上来--没理由,他就是有这种感觉。
  这时远山之外斜阳已失,最后的一点暖色映在水面上,金光粼粼,仿佛连秋风也渐渐静了下来,师映川不由自主地看向连江楼,男子眼下的穿戴打扮非常简单,青色武士服并不如何华丽,上面也没有织着金丝银线,只是非常简洁而合体的剪裁,手工细致而已,然而淡淡的光线将那张棱角分明且并无任何情绪的脸庞笼罩在其中,就似乎整个人都在向外释放着一种并非人间所有的高贵,或者说冷酷的气息。
  事实上,连江楼的容貌极为英俊,年纪也只有三十多岁,很年轻,然而却拥有着无上的权威与巨大的力量,所以即使他打扮得与那些行走江湖的年轻人没有什么两样,但在师映川眼中,眼前这个男子却分明是某种意义上的半神的存在,这时有风隔水而来,连江楼身上那件轻软单薄的武士服就被吹得瑟瑟颤动,将身体的曲线勾勒出来,若隐若现,如此一来,当真是一幅很养眼也很诱人的画面,但是此刻不要说周围除了他们师徒二人之外没有其他人,即使是有,想来也没有什么人敢于太过明显地直视男子的身体,只因美丽的事物虽然人人都喜欢欣赏,但是当它们出自于一位大人物的时候,那就是危险甚至致命的,很多人都还记得,当年还是剑子的连江楼是如何对待那位对其迷恋痴狂的前大周太子的--那是血淋淋的教训。
  不过师映川显然不在此例,他的身份决定了他可以大大方方地打量着这个男人,事实上他也经常这么做,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师映川却是在看了连江楼一眼之后,就似有意若无意地转开了视线,连他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在这样做的同时,他又要有点疑惑地暗自琢磨着自己的心思--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
  但这种胡思乱想很快就被打断,连江楼脸色如常,倒看不出什么特殊的模样,他目光一转,在师映川清丽出尘的面孔上淡淡扫过,道:“如今你的修为,勉强已经差不多了,再过一段时间我自会安排相关事宜。”说着,连江楼垂下眼皮看着少年,他的表情并不严肃,蔼然道:“……又在出什么神?”一面说,一面用手拍了拍师映川的头顶,表情与举动之中倒有几分疼爱的味道,但却把握得十分节制,而面对着连江楼这有点难得的亲近举动,师映川不免有点尴尬地一笑,他今日才反对季玄婴抚摩他的头顶,但现在换了连江楼,他就哑火了,只道:“没出什么神……师尊,我只是想……”师映川说着,正好与连江楼的目光轻轻一触,顿时不由得微微垂下了眼睑,却也并不犹豫,道:“师尊告诫我,要谨记不应该耽于儿女情长,事实上,师尊应该是希望我莫在情情爱爱的这些事情上面有任何牵扯,但是我是做不到的。”
  他才刚开了个头,连江楼便迅速皱了皱眉,神情专注,似是在考虑着什么,师映川的说法应该是最贴合这少年自己的性情的,而面对着这看似不动声色但实际上已经表明态度的一句话,连江楼似乎是在意料之中,所以他的表情也没有什么变化,师映川看着男子这样的神情,心中微微暗松了一口气,知道连江楼还是尊重自己的主观意见的,是真的关心自己,而非一味以‘为你好’的态度来强行干涉自己的事情,想到这里,心中不禁有些感动,但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师映川看到连江楼此时淡然的眼神,不知为何,他竟是鬼使神差地道:“……师尊莫非就从来也没有喜欢的人么?如果有,那么师尊又是怎么做的?”
  话一出口,师映川就立刻想捂住自己这张不听话的嘴巴,而连江楼亦是微抬眸光,与他的眼睛正正一对,那种直透心底的穿透力让师映川后悔之余,又觉得有些尴尬讪讪:自己当真是有点得意忘形了,还没听说过有哪个不晓事的弟子会直通通地询问自己师父有关感情上的私密事的,这可的确是十分放肆的行为,讨打都是轻的。
  不过连江楼显然并不怎么介意师映川的问题,他甚至不曾迟疑哪怕一瞬,便直接说道:“……没有。”那语气虽然平淡,却让人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了其中那毫无伪饰的坦然之意,事实上连江楼并不觉得自己应该遮遮掩掩地不回答,也完全不需要回避这个问题,但就在他给出答案的这一刻,师映川在不知所措的表情下,心脏却是忽地跳了一跳,这是一种说不清楚的本能反应,他隐约觉得有些高兴,似乎是一件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东西没有被抢去,只属于自己。
  正没头没脑地转着念头之际,两人已经走出了连江楼所住的地方,来到一片景色宜人的所在,前方草木掩映之间的亭台楼阁精巧而不失特色,布局很是不错,瞑色苍茫中,古树参天,花木葳蕤,那些珍奇的树木往往都是有着百年乃至上千年的树龄,用银子也难买到,端地是历史悠久的宗门才会具有的气派,不过师映川这时候是注意不到这些的,他的注意力只放在了身旁的连江楼身上,只听连江楼说道:“……你不必以为是我不近人情,映川你要知道,这世间各方势力之间的角力,最根本的所在就是力量,而武者便是其本源,俗世中皇权虽然威重,天子一怒,血流成河,然而我辈中人却不在此列,顶级大宗门翻掌之间,纵然一国也要覆灭,以帝王之尊在这种力量面前,亦须低头,但你更要明白,宗门之中若要坐稳位置,修为才是根本,日后你如果想接管宗正之位并且坐稳,靠的就是你自己的本事,否则想要顶替你的人,永远大有人在。”
  连江楼很少会一口气说这么多的话,这分明已不是单纯的教导弟子,而是以宗正的身份在训诫,而师映川也不敢打扰,只是老老实实地听着,这使得气氛沉寂了下去,以致于甚至有些压抑,不过师映川并没有觉得不耐烦,他只是有点感慨,虽然早就意识到自从当年自己踏上这条路,日后就是另一番天地,但此刻听连江楼亲口说着,心中还是倍感人生在世的艰难,他当初走上这条路就是为了改变自己的命运,但事实上,即使到了现在,甚至到了连江楼的这种地步,也依然不能超脱世间,依然身在红尘之中……不知道为什么,明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但师映川此刻却偏偏想起了香雪海,是香雪海,而不是方梳碧,然而时光终究不能回去,他到底还是永远不会再见到那个记忆中的少女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领悟令师映川心中颇不是滋味,但此刻他并不是一个人,身旁还有连江楼,而且连江楼又是并不喜欢他过多沉溺于情爱里面,所以师映川只得让自己收拾心情,不要露出了什么端倪来,让连江楼不喜,一时间微微垂眼,理顺着充斥胸腔的那股复杂心绪,在心底轻轻叹息了一声,再也没有回味今日与季玄婴父子二人出游的心思了,这时却忽然听见连江楼道:“……在这里等着,我稍后回来。”师映川猛地回过神,下意识地‘啊?’了一声,就看见连江楼的目光正扫过自己青色的衣袖,原来袖子上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块颜色很深的污渍,洇了衣料,师映川只一转念,就知道应该是被刚才吃的那些果实的汁水弄脏的,连江楼生□洁,刚刚才发现衣服被污,现在自然是要回去更衣。
  一时间连江楼的身影很快远去,只留下师映川一个人在原地,师映川有点百无聊赖地走到不远处的湖边,看水里的鱼游来游去,刚看了片刻,忽然察觉到有人走近,而且肯定不会是连江楼,他很自然地回头看去,却看见一个深蓝的人影正从不远处经过,那人原本也看见有人在湖边看鱼,只不过没有理会罢了,眼下看到对方转过脸来看,便也凝目一瞟,刹那间两人目光相对,彼此却都是一怔。
  这个人对于师映川来说并不算陌生人,面目美丽如玉,肌肤洁净白皙,眉目间颇有些英气,十分飒爽,或许那五官的轮廓稍显刚强了些,使之没有多少女性的妩媚,便像她透露出来的性格一样,然而与那很有些英气的气质相结合,就使人一见难忘了,此人眼下穿着深蓝色的短袍,袍摆只盖到膝盖略向上的位置,露着做工精细的蓝裤,脚上踏一双黑色的小巧靴子,长发挽成偏髻,戴一只宝石蝴蝶发饰,总算是显露出几分女儿家的俏皮来,师映川与此人虽然只见过寥寥几次面,但也还是认得对方的脸--那与宝相龙树隐隐有些许相似的眉目,正是山海大狱的小姐,宝相宝花!
  宝相宝花也是一愣,虽然师映川与当年相比,容貌已经大变,可是前阵子师映川去桃花谷抢亲的时候她也是在场的,师映川与方梳碧之间的事情她也知道得很清楚,当时就明白那抢亲的美少年必是师映川无疑,现在一见之下,自然不会错认。
  当下两人双双一愣,显然都很意外,一时间都没有出声,片刻之后,倒是这宝相宝花先开口了,一面向这边走过来:“……师映川?”
  师映川从方梳碧那里早已知道宝相宝花与方梳碧是极好的朋友,更何况他与这女子之间错综复杂的联系也是有些让人尴尬,宝相宝花的两个哥哥都与他有了那等私情,舅舅纪妖师与他师父连江楼之间千丝万缕,而连江楼的兄长季青仙,也就是师映川的大伯,又是宝相宝花名义上的另一位父亲……总而言之,如此叫人头疼的关系若是细细论起来的话,当真是混乱不堪,因此无论从哪方面来说,对这位山海大狱的小姐,师映川都应该客气有礼一些。
  于是师映川便微微一笑,礼貌地一拱手:“宝相姑娘。”既然知道对方的身分,于情于理他当然都不会怠慢,而宝相宝花原本还因为方梳碧和自家两个哥哥的事情对师映川有些恼意,不过对方现在开口就很礼貌,倒让她有些不好说什么了,她并不是蛮不讲理的人,况且再一想到无论是方梳碧还是两位兄长,统统都是心甘情愿,并没有谁来逼迫,叫她又哪有立场说些什么呢?想到这里,宝相宝花不免泄气,不过不管怎么说,至少也得给师映川一点小小的难堪才是,也算让她出点气,思及至此,宝相宝花便把师映川上下打量了一番,却道:“若论梳碧那边,师剑子应该叫我姐姐,若论我两个哥哥那边,我便应该唤剑子作嫂嫂了,不知师剑子喜欢我用什么称呼才好?”
  这可真是够让人尴尬的,一句话就把什么都给清清楚楚地点出来,师映川脸上的肌肉顿时微微一缩,心中尴尬苦笑,他自然看见了宝相宝花眼中那一闪而过的狡黠之色,不过幸好师映川可不是什么薄脸皮的人,他的性格和年纪都注定了他完全能够毫无压力地装傻,当下便面不改色地打着哈哈道:“我们各论各的就是了,各论各的。”宝相宝花闻言,相当真性情地抽了抽嘴角,却也没法多说什么,只得任由师映川自来熟地与她寒暄起来,没扯上几句,师映川就道:“宝相姑娘怎么来了万剑山?蓬莱距离这里可不近。”宝相宝花微不可察地撇了撇嘴,道:“我来瞧瞧二哥和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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