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_分卷阅读_29
左优昙深深看了少年一眼,声音冷峻肃然,缓缓说道:“剑子说得很对,我也完全承认这一点,只是对于我来说,仇恨并不能蒙蔽我的双眼,反而只会是致使我更加努力的一种鞭促,让我不再软弱无用。”这语气很平静,但却好似低低的咆哮一般,师映川想了想,微皱着眉毛用手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很认真地向左优昙问道:“对你来说,仇恨真的无法消除么?”
左优昙忽然笑了,他轻声开口,言语间却透露出一股顽强坚持的意味,问道:“剑子打过猎罢?猎人在追捕猎物的时候如果没有一击将其杀死,那么受伤的猎物往往就会选择报复,剑子一定听说过不少猎人被受伤的虎豹野猪等猛兽杀死的事情,很多人都会听说过……那么既然连野兽都懂得仇恨、懂得报复,又何况是人呢?”
左优昙说话的声音尚算平静,但无论什么人,只要不是瞎子,就都能看到他露在外面的黑眸中那一股隐隐燃烧起来的情绪,师映川沉吟片刻,然后又开口想说什么,不过左优昙却先他一步出声,说道:“剑子是要对我讲冤冤相报何时了这些话么?其实这很简单,只要将对方杀死,将想要报复的人也统统杀了,那么事情也就结束了,仇恨也到此为止,不是么?”
师映川忽然一哂:“好罢,我承认你说的都有道理,但是现在摆在你面前最大的问题是:你杀不了他们。”师映川实话实说:“虽然你比起两年前已经强大了很多,曾经的你与现在的你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比起平焱侯还是有所不及,尤其是豫王,你的修为与他相比,无论事先如何算计,有什么计划,都根本没有任何的胜算。”
“所以我仍然要努力,努力去变强,直到我有能力报仇为止。”左优昙心平气和地说道,露在外面的红润嘴唇与优美的下巴散发出一丝惊心动魄的美:“还请剑子恕我言语无状,如果莲座被害,断法宗被灭,剑子又当如何?”
☆、七十七、敌意
左优昙有些惘然若失,心情复杂,他说道:“还请剑子恕我言语无状,如果莲座被害,断法宗被灭,剑子又当如何?”师映川微微一怔,随即自失地摇头一笑:“如果真是那样的话,我自然与对方不共戴天,不死不休……是了,我想我明白你的心情了,果然我刚才的那些话真是没有说服力,纯粹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啊。”
马车很快抵达了皇宫,师映川到的时候不早也不晚,不过此时参加宴会的人也已经基本到齐了,当师映川带人走进设宴的花园时,周围出现了短暂的安静,除了周帝之外,在座之人下纷纷起身相迎,但每一个人的脸上所流露出的表情却是各自不一,情绪显得极为复杂,这时坐在最上首的周帝微抬眼帘,眼中的打量之色一闪即逝,然后开怀笑道:“这是朕第一次见到剑子,果然英雄出少年。”师映川面带微笑,话音悠然:“见过陛下。”虽然嘴里这样说,却并没有任何行礼的意思,而在场诸人也仿佛觉得这是理所当然。
很快众人重新落座,周帝乃是一国之主,自然坐在中间的位置,而师映川就紧靠着周帝的略左一方坐着,这是客座里最尊贵的位置,其余王公大臣则在下方按照身份高低而坐,这些提前都已安排得妥妥帖帖,众人看着上首那个貌不惊人的少年,各自心中都有些复杂的感觉。
也许有很多人会疑惑,既然这个世上唯有武者才是最强大的一股力量,那么为什么却没有哪个国家大力培养武者,打造属于自己的一支强者队伍?其实这当然不是不想,而是不能,这里面其他的种种因素先不考虑,只讲培养上等武者所需要的资源,那就是一个令人不敢正视的数字,就好比断法宗这样的所在,每年所要消耗的修行资源极为庞大,哪怕是以一个帝国的一国之力供养这样的宗派,那么这个国家也将很快被掏空。
宴会很快开始,尽管在座诸人各怀心思,但表面上却似乎都很平和,互相聊着天,就仿佛对近来皇城之中所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根本一无所知,不过众人的目光仍然时不时地聚集在上首的那个少年身上,而对方只是平静而沉默地坐着,偶尔当周帝主动问起什么的时候,才会开口回应,简单说起来,那就是除了一些礼仪性的应对之外,少年基本上没有什么情绪流露,而除了这位身份尊贵的剑子,另一个引人注目的便是少年身后的一名身穿淡紫长袍,脸上戴着面具的年轻人,虽然看不到全貌,但仅仅是露在外面的优美下颔,就已经足以引人遐思,在场之人都是消息灵通之辈,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个年轻人的身份--前魏国太子左优昙。
此时两个相隔不远的座位之间却暗暗传递着某种信息,一个面如冠玉的三十出头男子正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左优昙的神情中有些复杂,一面传音道:“王爷……”
曾经在魏国皇城掀起一场腥风血雨的豫王是一个容貌有些阴柔的中年人,给人的感觉是平静而强横,眉宇之间拥有着强大的自信,正拿起酒杯不动声色地喝酒,他的神情很是冷漠,周身上下隐隐有着军人肃冷如铁的气息,传音道:“……一个前魏国太子左优昙算不得什么,他掀不起浪花来,但是现在他是断法宗的执事,更是白虹宫的人,这就有些麻烦了。”
平焱侯沉默了片刻,眉心不由得轻轻一颤,然后传音:“早知如此,当初……”豫王嘴角似乎泛起一丝冷笑:“他没有那个本事,虽然本王不能出手动他,但他又能对本王如何?左优昙虽是白虹宫之人,然而他终究不是白虹宫主人,本王与你碍于剑子奈何不得他,莫非他就有本事动本王和你不成?”
传音至此,一道目光却突然射来,隔着彼此之间的距离朝这边而来,带着极冷漠极冰寒的感觉,正是戴着面具站在师映川左侧身后的左优昙,豫王感觉到对方的目光,便缓缓抬起双眼,一时间四目相对,豫王那张有些阴柔的面孔上毫无表情,也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或是傲慢或是威胁的情绪,然而就是这样的毫无反应才最能准确表达出一个信息,那就是他不在意。
左优昙掩盖在面具下的雪白脸庞间浮现出了反常的潮红,但是他的眼神却忽然变得平和而清澈,仿佛不含丝毫杂质,凝固的滔天杀意尽数散去,只是这么冷冷淡淡地看过来,似乎没有仇恨也没有敌对,就好象只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而已,他眯着眼睛,嘴角似乎还有着若有若无的微笑,然而这微笑当中,却藏着某种深深的危险。
左优昙看似平静的微笑中似乎藏着某种深深的危险,然而不知道为什么又多了些唏嘘与伤感,豫王眉心一跳,然后缓缓平复下来,对左优昙的视线生出一种凉凉的感觉,他的目光注目于脸戴面具的左优昙,似有若无地打量了一番,不过这种打量的时间转瞬即逝,然后对着左优昙宽厚一笑,但这笑容当中究竟包含着什么,却是无人得知了,而平焱侯则是目光更为复杂,眼帘半垂地望向这个曾经令自己在踏破魏国都城之后,一不直取魏国国库,二不直捣皇宫,反而率铁骑直奔城南东宫,只求即刻破宫一睹为快的美男子。
左优昙淡淡一笑,前方某种未知的东西突然令他隐隐心生激奋,让他有了被催促被鞭笞着去拼命做些什么的冲动,这时他的眼角余光看到了不远处的周朝皇帝,他忽然想到如果自己当初没有被天涯海阁拿出来拍卖,没有遇到师映川,没有被买下,那么今日也就不可能阴差阳错地来到大周的皇宫之中,更不可能看到自己的仇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师映川而发生了改变。想到这里,心神一震,笑意却更浓,左优昙缓缓敛眸,将心中各种翻腾的念头压下,等到他再次抬首之际,面色已是转为一片漠冽,再不去看任何人,眸内自有精光微微闪动着,精致的面具下,似乎蕴藏着淡淡的古怪笑意,心情放松下来,直至如今,他终于首次感受到了某种命运正呈现在自己的面前来等待自己亲手改变的奇妙滋味,同时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左优昙知道自己未来将要面对的是一个艰辛的、完全未知的人生。
这时周帝正与师映川说话,从始至终,师映川都是眼观鼻,鼻观心,虽然进退有礼,挑不出半点差错来,然而却丝毫没有多做多说,周帝见此情形,不由得暗自微微皱眉,只觉得这个断法宗宗子暂且先不论武功手腕如何,单单只看这养气的功夫,沉稳内敛,就已经十分出色了,莫说是同龄的少年,就连许多成年人也是比不上的,自己的儿子们虽然大多资质不错,也有很优秀出色的佼佼者,不过若是都处于师映川这个年纪的话,那就有些不如了。
看一眼师映川带有淡淡礼节性微笑的清秀脸庞,周帝心中思绪百般转动,外表却淡然笑道:“白缘这孩子的伤势现在不知如何了?朕虽是他舅舅,却因他早早拜入断法宗,难得回来,所以也不曾见过他多少次,上次朕看到他的时候,都已经是多年前的事情了。”
师映川的目光犹如羽毛一般,轻飘飘地滑过周帝的面孔,微笑得宜道:“……白缘师兄的身体恢复得很好,除了伤势初愈有些虚弱之外,倒是没有什么大碍了,只需多多休养。”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心中却在对周帝进行评估,这个一国之君给他的感觉就好象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中年人一样,不尖锐,不阴冷,只是周身散发着一种天子所特有的淡淡威严之气,对方的目光也有些柔和,完全不像一个帝王应有的那般锐利,不过也正是因为如此,师映川非但没有对这位大周天子有所轻视,反而对于周帝的评价更高了几分。
周帝脸上露出越发温和的笑容,他目光转动,在师映川身上微微一掠,见少年只是微笑不语,正向着不远处的容王点头示意,神色之间似乎有着颇为和气与熟稔之感,周帝见状,不由得心中一动,转过某些念头,却微笑道:“勾辰一向鲜少与人结交,朕看他却是与剑子颇为投缘。”师映川闻言,只是眉梢轻扬,答非所问地道:“容王乃是人中龙凤,九皇子年纪虽小,也是较常人更聪明伶俐许多,陛下真是好福气。”
两人说话间都是滴水不漏,但这时师映川却忽然感觉到有人在心怀不善地看着自己,不由得暗自皱眉,当下循着那目光产生的气息波动一抬眼,瞬间就将一个人给彻底锁定了,却见那是个十七八岁的蓝衣少年,容颜俊朗秀美,风姿不凡,一双剑眉长可入鬓,眉宇之间隐隐有傲色,坐在容王对面的位置,论容貌完全不在容王之下,但容王周身自然而然地流露出的尊贵气息,举手投足之间的雍容自信气度,却比这锋芒毕露的少年要更令人心折,易生好感,此时这蓝衣少年一手执着酒杯,冷然看着师映川,略薄的嘴唇微微挑起,面上显出一抹傲然的敌意,见师映川看过来,便眉头一跳,眼中有淡淡的煞气极隐蔽地闪过,很难被人察觉,但师映川却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一点,心中不免有些疑惑,这少年他并不认识,不过对方坐的位置却是几位宗室王爷与皇子们才能坐的,莫非是容王的哪个兄弟?但如果真是皇子,又哪里会如此挑衅,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也总要保持相当的敬意才是。
师映川心中奇怪,但见到那少年的目光,自然不会高兴,他虽然一向并不是暴躁的性子,但也决不是受人挑衅而不还击的人,当下冷然看着那少年傲气逼人的目光,面上突然流露出一丝漠然的笑意,也不出声,只是突然间眼神一冷,此时他的目光当中已经没有任何的情绪,只有一片平静,然而就是这种平静才更令人觉得极不舒服,因为这种清澈如水的目光就好象是正在看着一块石头,一棵草,是天然的俯视之感,就如同飞翔天际的雄鹰不会在家鸡面前展露骄傲一样,因为那根本就不是处于同一个世界里的存在,没有任何必要去多加关注,也不会因为对方的行为而受到影响,可是对于另一方而言,毫无疑问这样的态度才是最严重的鄙视乃至无视,是最彻底的轻蔑。
李清海只觉得双目猛地被师映川眼中所表达的态度深深刺痛,他并非无缘无故就对师映川怀有敌意,而是因为他曾经在一次偶然的机会下认识了断法宗飞秀峰的弟子皇皇碧鸟,对其一见倾心,然而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少女对他的主动示爱并不接受,李清海稍微花了些力气,就打听到原来皇皇碧鸟早已有了心上人,便是断法宗剑子师映川,如此,今日与情敌见面,李清海心中妒火中烧,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更何况此时师映川神态平静悠然,唇边甚至还带着冷笑,一双眼睛仿佛居高临下一般地看着他,带着轻慢不屑的意味,让人极不舒服,这甚至完全不需要有任何实质性的表态就已经足够将意思赤`裸裸地显露出来,就仿佛在对方的眼里,自己只是蝼蚁罢了,不会在心上留下任何波澜,这对于一向生性高傲的李清海来说,怎能忍得住?当下眼中一丝极细微的杀意几乎就化为了实质也似,目光死死地锁定了师映川,如此一来,在座的其他人都是精明敏锐之辈,哪里还看不出来两人之间的古怪气氛?
一直沉默的师映川微微眯眼,眼中陡然闪过不虞之色,他忽然开口淡淡问道:“……陛下,不知那位蓝衣的公子是什么身份?莫非是哪位皇子?”周帝自然已经注意到了两人之间的古怪,他也不知道双方之间怎么就剑拔弩张起来,但他身为帝王,转念间就已经计算了这其中的得失,当下便微微一笑,道:“并非是朕的皇子,不过说来也算皇族子弟,细论起来是朕的晚辈,姓李名清海,其兄便是晋陵神殿当代圣子,李神符。”
“哦?”师映川听了,显然有些意外,面上便露出若有所思的样子,他当然听说过李神符,此人祖上乃是大周皇室公主,不过这已是几代之前的事情了,与现在的大周皇室关系已经很远,家族也已经凋落,然而李神符此人出生之后便展露出非凡资质,被晋陵神殿看中,十五岁时成为当代圣子,若无意外的话,就是下一任殿主,这李清海既然是他弟弟,即便与皇室的关系已经极远,也仍然应该比许多近支宗室更受重视,难怪与王爷和皇子们坐在一起。
这时宴会正好到了中途休息的时间,师映川就起身由宫人带着去小解,他方便之后出来,并不要宫人陪伴,自己顺着来时的路就准备回到席间,然而走到一多半的路时,师映川却突然看向远处的花丛,与此同时,只见蓝影一闪,有人现出身形,却是那李清海。
师映川安静地看向对方,皱眉道:“我不明白,你我素不相识,为何却对我抱有敌意?”李清海听着师映川淡漠得仿佛听不出喜怒的语气,这种冰冷却饱含不屑的声音就像是一瓢油浇在了火堆上,刹那间有什么东西熊熊席卷了他的脑海,然而还没等他出声,师映川就已经淡淡道:“……总之,大路朝天,各走一边,不要惹我,不然我不保证会做些什么。”
“师映川,你果然狂妄!不过是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碧鸟怎么可能会看上你?莫非是你倚仗身份,才令她不得不虚与委蛇?”师映川的态度让李清海只觉得受了极大的羞辱,他一向因为兄长李神符的缘故,人人都对他客气有加,何时受过这样的对待?这些年来早已养成了他自傲骄横、目无他人的性格,此时听了师映川的话,再也忍耐不住,当即就情绪激荡沸腾起来,厉声喝道,师映川闻言,突然间双眉一竖,语气轻柔道:“……你,再说一遍。”
随着师映川缓缓说出这句语,不知道为什么,一股阴冷凌厉的气息开始从他的身上逐渐散发出来,与此同时,李清海猛然间就感觉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危险,身上的汗毛蓦地一炸,全部都不由自主地竖了起来,师映川冷冷望着他,一双原本清澈的眼睛此刻已经流转着精厉的光色,轻声道:“立刻向我道歉,把刚才的话统统收回去,看在你哥哥的面上,这次我不与你计较。”
李清海刚才话一出口,就有些后悔,他虽然自傲,却也知道师映川究竟是什么身份,然而这时听见对方说的‘看在你哥哥的面上,这次我不与你计较’这一句,刹那间只觉得气血上涌,如同被人狠狠打了一耳光一样,耻辱无比,此时此刻,哪里还顾得了别的,冷笑着脱口道:“不过是一个仗着有个好师父好身份的,莫非你以为自己又比我高贵到哪里?听说当年在大光明峰跪了七天,苦苦哀求才借着莲座的几分怜悯之心当上这个剑子……”
“啪!”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扇在李清海脸上,将其抽飞出去,师映川脸泛杀机:“你是什么东西,该死!”他一向虽然常常嬉笑怒骂惯了,但骨子里最真实的性情却是当年那个蜷缩在黑乎乎的灶台下强迫自己冷眼忍耐,时刻都诅咒着对他虐待的一家三口的那个阴沉男孩,只不过那种狠厉的个性往往都埋藏在身体深处,并不显露,但若是一旦有人冒犯,那么就必将爆发出来!
“……混帐!”李清海何时受过这样的耻辱,这一耳光将他的所有嫉恨与暴戾等等负面情绪全部都释放了出来,他本就是性情有些偏激的人,当下拔剑而起,毫不犹豫地挥剑刺来,师映川冷笑一声,干脆连剑也不拔,提掌便迎了上去,两人当即斗在一处。
这李清海武功也还不错,但比起师映川还是差了许多,但师映川并不立刻将其擒下,反而像猫捉老鼠一般,只戏弄压制着对方,分明是要用这种方式来严重挫败李清海的自尊,过了一会儿,师映川似乎厌烦了这种行为,将李清海一击擒拿,扬手就要斩在对方颈间,就在这时,几声急喝远远传来:“……剑子手下留情!”原来两人在此打斗,早已惊动了旁人,周帝等人接到风声之后,便立刻赶来。
师映川微微皱眉,他并不是要杀死李清海,只是要给他一个惩戒而已,不过此时李清海先前身边的三个护卫模样的男子却已风驰电掣般掠来,同时出手而至,师映川冷笑一声,丢下李清海便扑了过去,一拳重重击出,那三人眼中同时闪过震骇之色,只听一声空气爆响,三人已是踉跄而退,师映川得理不饶人,劈手一爪就向着其中一人的脖颈抓去,眼看着就要抓在上面,一旦抓中,定然是必死无疑,但就在此时,却听周帝扬声道:“剑子且慢!”
那毕竟是一国之君,在众人面前,总要给对方一些余地,因此师映川及时收手后掠,目光却冷若刀锋,周帝见此情景,神色沉静,说道:“剑子有话好说,何必如此?”师映川眼中凛冽的杀机略略缓和了几分,语气却依旧肃杀,看向不远处已被点了穴道,正满脸怨毒的李清海,冷冷一瞥,道:“此人宴间挑衅我在前,方才辱我在后,若不杀之,岂可消我心头闷气?”
此时少年眼中似有似无的冰冷与狰狞丝毫没有掩饰,周身上下隐隐透出沉重的杀机,在场众人见了,不知为何,许多人心中忽然一片战栗,周帝见状,虽然不知道两人之间具体是为了什么而起了冲突,但还是十分温和地道:“朕这侄儿尚且年少,容易意气用事,这才得罪剑子,剑子看在朕面上,不要与他一般见识,可好?”
这时那三个李清海的护卫同时长揖下去,道:“二公子得罪剑子自然不应该,只请看在圣子面上手下留情,不再计较二公子莽撞,我等乃是神殿之人,一向担任二公子护卫之职,剑子若是定要追究,还请剑子容我等三人代替公子就是。”
师映川虽然摆出欲杀人的态度,但他并不是莽撞之人,为此与李神符结下仇怨并不值得,但是此时面对着大周皇帝以及众多王公大臣,他却必须要做出符合身份的行为,一个有力而又不至于太过头的回应,否则被人三言两语就说动,岂不是说明他身为断法宗剑子,却对那晋陵神殿圣子李神符有忌惮之意?这是绝对不可以的,如此转念一想,师映川便已作出了决断,目光沉凝如寒冰,突然冷冷笑道:“既然如此,那么……”
话说到这里,师映川的眼神突然变了,变得妖异无比,似乎要令人沉溺其中,他定定看向了几步外的三名神殿中人,就在这一瞬间,那两道目光仿佛突然间变成了千万根钢针,根本就没有任何征兆地猝然爆发开来,那三人几乎同时惨哼一声,脑袋里当即一片空白,一种撕裂般的痛苦令他们浑身抽搐起来,眼鼻耳口刹那间喷射出鲜红的的液体,不过眨眼的工夫就倒在了地上,气绝身亡。
这诡异惨烈的一幕令现场鸦雀无声,许多人都已经看得呆了,无数惊骇的目光怔怔地看着面前仿佛修罗地狱一般的景象,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直到看见三具倒在血泊中的尸体时,大多数人才真切地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对于这一切,师映川只是神情如常,全身上下再无半点戾气,他衣衫整齐干净,和一个普通单纯的少年没有什么两样,清秀的面容上甚至还有一丝笑容,只是这笑容在此刻只会让人感觉到更深的恐惧,一时间周围突然变得沉寂无比。
而师映川只是扫了了三具尸体一眼,一面缓缓调理着因为施展秘术而沸腾的内息,片刻之后,这才看向李清海,说道:“刚才这三个人说了,如果我要追究,那么他们作为护卫愿意代替你,所以我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干脆就成全了他们,这样的话,现在我们两清了。”
这话一出口,众人都不免一滞,的确,刚才那三人确实说了这样的话,但只要稍微有点头脑的人,就不会把这种场面上的话当真了,然而师映川却偏偏真的如此行事,心狠手辣,这样一来,他既杀了人出气,又有了完美的台阶将李清海饶了,一来不损他身为断法宗剑子的威严,二来又没有因为此事与晋陵神殿圣子李神符真正结怨,当真是两全其美,让人说不出话来。
但此时李清海却满面赤红,先前他还有一股硬气,即使被师映川擒下也不肯出声讨饶,极力维持着自己的尊严,然而如今师映川不但杀了那三个护卫,更是亲口说明他李清海的性命是用那三人的命才换回来的,对于他这样自傲的人来说,甚至比杀了他还要难受,一时间只觉得头脑一空,突然间‘噗’地一声喷出一口血,心火冲涌,顿时晕了过去。
☆、七十八、无奈
师映川眼见李清海吐血昏厥,眼中露出一丝冷光,他知道经此一事之后,这李清海必定是恨极了他,不过师映川虽然不喜欢麻烦,却也决不代表他是一个怕事的人,如果李清海想再挑起什么事端,那么他也不会客气,这次饶了李清海此人,无非是眼下考虑到李神符的原因罢了,但凡事总有一个底线,李清海如果以后做出什么过分的事情,那么师映川也不会再顾及李神符的面子,直接把碍事的人打杀了就是。
此时在另一个地方,左优昙站在一棵大树旁,面具掩去了他脸上所有能够泄露心中情绪的表情,而在他几步之外,一个身穿华服,容貌微显阴柔的中年男子正负手而立,他的身量很高,纤薄的眉宇之间透着一股子阴沉肃杀之气,细长的双目微微眯着,白皙的面孔上没蓄须,这令他更是多了三分隐隐的阴郁冷沉之感,正是豫王。
周围的空气中流动着似有若无的肃杀,然而气氛却异常平静,豫王一头黑发一丝不苟地束在金冠里,神情似乎是好整以暇的样子,细长的眼睛里透出沉沉的目光,落在那戴着面具的年轻人身上,不由得冷冷一笑,那是居高临下的态度,不含半分情感,忽然间毫无任何预兆地开口道:“……有些已经过去的事情,最好还是统统忘干净了最好,无论是多么深刻多么化解不开的怨仇,都不应该一直记得,一直想着,否则就是很不明智。”
豫王的声音低沉而不失锐利,虽然距离左优昙还有几步远,但是这声音却好象是抵在耳边响起的一样,无论是语气还是态度,都极为强势,左优昙眼中精芒一凝,他缓缓侧过身体,笔直看向对方的眼睛,两道漂亮的眉毛一点一点地挑起,他死死地看着对方,即使袖中的双拳已经攥得指节微微发白,但全身的肌肉也依旧没有半分颤动,此时此刻,如此近距离地面对着仇人,他的心中满是怨毒与愤恨之意,虽然他没有直接地表现出来,但也不会以为对方会感觉不到这一点:“……王爷在说什么,我不明白。”
“两国交战,一向如此,魏国不是本王率军灭掉的第一个国家,也不是最后一个,左执事要明白,这些事情本王做得多了,根本不在乎。”豫王细长的眉眼扫视过来,眼睛里的那股浓烈煞气一闪而逝,虽然这番话说得干巴巴的,毫无抑扬顿挫之感,然而其中的锋芒却是掩盖不住的,令人能够再清晰不过地感受到话里行间的那股狂妄与自信。
在这样的强势肃杀气氛中,面对着一个武道强者、一个在战场上杀人无数的血腥军人,许多人都会战战兢兢地有些难以忍受,但是左优昙却似乎完全不为所动,只是嘴角抽搐了一下,在这种情况下,相信没有几个人能够表现出轻松与豁达,而左优昙面部的肌肉也已经在面具下微微扭曲,可是即便如此,他露在面具外面的眼睛里却甚至没有流露出一丝多余的神色,只是低头看着掌心里一朵半残的落花--沾满了血的手怎么可能洗得干净?这些人,这些该死的人,他们的报应在哪里?在我这里!只要活着,我就有报复的可能!
半晌,左优昙才终于抬起头来,静静看着豫王,他突然觉得自己整个人就好象被泡在了浓浊的鲜血当中,那种感觉恶心得令五脏腑都剧烈蠕动起来,然而他仍然控制着这种强烈的呕吐感,平静无比地说道:“……王爷果然心狠手辣,果然威势赫赫。”
左优昙说这些话的时候,他虽然看的是豫王,但在他眼前晃动着的却是许多张曾经熟悉而现在已经有些模糊了的面孔,走马灯一般地在他眼前闪过,这时豫王闻言却不恼怒,只是扬眉一笑,哈哈笑了起来,笑声不大,但树上的淡粉色小花却纷纷落了下来,只是如此一来,豫王那对原本就细长的眼睛就显得更细了,给人的感觉也更阴沉,他眼中的精芒直刺左优昙,面无表情,声音微寒地说道:“那又如何?左执事,本王不是你能动得了的,即使你现在是断法宗弟子,白虹宫的人……本王可以告诉你一个道理,一个人生在这世上,最应该学会的一件事情就是妥协,小人物之间要妥协,大人物之间也要互相妥协。”
左优昙明明是愤怒,两道精致的眉毛也好象竖成了两把冰寒锋利无比的剑,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却是终于笑了起来,他望着那容貌阴柔的中年男子,说道:“我能感觉到王爷想杀我,但是,你不敢。”说罢,左优昙轻轻眯起了一双漂亮的眼睛,也只有这样才能让他稍微平静下来,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左优昙早已从生活当中自己体会到了一个道理:当你面对着一件自己无能为力的事情,一道暂时无法解开的难题时,一味的愤怒暴躁乃至冲动不理智,这些统统都是不可取的,都只是懦弱无能的人才会做出的行为。
豫王冷漠犀利的眉头一跳,但除此之外,他并没有其他的动作,只是冷笑道:“不错,本王不能动你,因为你是白虹宫的人,本王总要对剑子保持足够的敬意才是,只不过……”
豫王的声音忽然充满了嘲弄与讽刺,以及深深的轻蔑,他根本就没有必要去掩饰这种不屑,只淡淡说道:“只不过如果不是跟在剑子身边,阴错阳差成为白虹宫里的一员,受剑子庇护,那么你以为你现在有什么资格可以完整无缺地站在这里,与本王耍嘴皮子?是凭你这张漂亮的脸?还是你这一身永远不可能跻身上流的武功?左优昙,左殿下,仇恨这种事情虽然化解不了,只能用血才可以洗清,但是如果在你无能为力的情况下,那么还是安分一些最好,把它忘了,否则当你忍不住因为私人恩怨对本王动手的时候,相信哪怕是当场被本王杀了,断法宗也决不可能为你出头,剑子也一样不会。”
左优昙的嘴唇微微一动,他冷然看着豫王,道:“我只想说,王爷你一定要好好保重,身体健康无恙,不然,我心里会很惦记……相信我,这世上最希望王爷平安无事的人就是我左优昙,否则日后我要找谁去讨我失去的那些东西?王爷,请一定要保重。”说罢,左优昙一甩衣袖,离开了这个气氛压抑肃杀的地方,向着远处的宴会方向走去。
……
断法宗,飞秀峰。
桌上是一盏罩着纱罩的美人灯,灯光中,一名十五六岁模样的少女正一只手呆呆地支着下巴,露出一截雪白的腕子,上面戴着两个银手镯,女孩眼睛看着目前的灯,一副出神的模样。
这少女生得十分美貌,一袭剪裁合体的素色银青衫子,将纤秾合度、已经发育得颇为养眼的娇躯勾勒得曲线越发曼妙,胸前圆润地微微挺起,引人入胜,腰间系着一条白绫细褶裙,精心刺着青红捻金的绣纹,除此之外,头上只有一枚錾金玫瑰簪子,不加它饰,完全把年轻女孩那种简约可爱的美给展示了出来。
淡淡的灯光在少女脸上映出一层柔和的光泽,那是一张如同工匠精心雕琢过的脸庞,肌肤温润,五官精致,一双弯弯的细眉浓淡得宜,脸上不施脂粉,完全是天然的美,虽非绝色,却也是十分少见的美貌少女,只是此时女孩微微蹙着秀眉,不知道正在想些什么。
少女正出神的当儿,忽然间只听外面的门‘吱呀’一声响,被人推开,有人走了进来,少女听见声音微微一愣,这才回过了神,她回头一看,正好看见一个头挽高髻,身穿秋香色宽袍的中年女子掀帘来到了房内,这女子年纪已经不轻,但此时目光所及,容颜却依旧姣好,颇有风韵,高高的发髻上只用三支翡翠玉簪装饰,却不经意间流露出沉敛庄重的气度,想必年轻的时候也是一个少见的美人。
皇皇碧鸟见了这中年美妇,连忙站起来道:“师父怎么来了?”马玉机看着灯光下亭亭玉立的少女,目光似乎闪了闪,然后若有若无地停在女孩美丽清纯的面容上,眼里不觉流露出一丝感慨之色,道:“……不知不觉间就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当初碧鸟你刚来我身边时才多大一点儿,但如今一晃就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马玉机说着,伸手轻抚皇皇碧鸟的头顶,道:“碧鸟,怎么看起来有些闷闷不乐的?还是在想上次的事情么。”皇皇碧鸟垂下睫毛,样子越发美丽动人,她摇了摇头,有些微微羞怒的样子,说道:“我并不喜欢那个李清海,也说过不会与他在一起的,谁知道他理都不理,居然都没问过我的意思,就自作主张地给师父你写信,要向我求亲……”
马玉机面上露出一丝很淡的笑容,道:“你不愿嫁他,是因为你心里有了人,便是那师剑子,可对?”皇皇碧鸟听了,面颊立刻就泛出了一片美丽的红潮,不过这件事情在飞秀峰也不算什么秘密了,现在被师父点破,倒也不会让她太过难为情,马玉机审视着自己弟子那羞涩的神情,心中暗叹,道:“虽说那李清海的兄长是晋陵神殿圣子李神符,这份家世已经是相当好了,他自己的资质也还算是不错,惦记这李清海的女子不知有多少,确实是一个很好的夫婿人选,但与剑子相比还是远远不如,若是换成李神符,那还有些一博之力。”
皇皇碧鸟有些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师父,似乎带着点疑惑,马玉机道:“碧鸟,虽说剑子年纪不大,但你很喜欢他,是不是?你二人也算是青梅竹马,感情一向不错,剑子对你很是照顾,这些事情都是看在很多人眼里的。”她顿一顿,语重心长地继续道:“那是宗门的侍剑宗子,日后有可能成为大光明峰之主,宗门大宗正,前途无量,这样的男子你可知道会有多少女子倾慕?待他年纪再大一些,定然就会有无数形形色色的女人打主意到他头上,碧鸟,你与他从小认识,比别人多了许多先天的优势,你必须牢牢把握住。”
这一番话说得皇皇碧鸟又是羞涩又是疑惑,她微微低着头,咬着嘴唇轻声道:“师父为什么忽然对我说起这些?我……我还没觉得……他……”马玉机缓缓说道:“碧鸟,我们飞秀峰是宗门里唯一一处完全由女子组成的主峰,其中艰辛不足为外人道,尤其近年来飞秀峰已经很少得到资质优秀的弟子,你要知道,一个门派如果没有一定数目的出色武者,那么这个门派就要逐渐衰落下去,同样的道理,宗内各主峰若是没有足够作为中流砥柱的弟子,那么也一样会衰落甚至被人打压,这些年来本峰在宗门内的影响力和话语权正在逐渐变小,修行所需要的各种资源供应也开始紧张起来,虽然不至于被克扣,但是……”
马玉机说到这里,一时心头气紧,心中很不是滋味,皇皇碧鸟见状,忙安慰道:“师父不要伤心,我和师姐师妹们会努力的,会让我们飞秀峰慢慢振作起来……”马玉机苦笑一下,叹道:“哪有这么简单。”她摇了摇头,然后就将皇皇碧鸟的手握住,道:“碧鸟,你可知师剑子对我们飞秀峰究竟意味着什么?他的天赋资质我虽不甚清楚,但只看他如今的修为,就知道此人日后必是前途无限,若无意外,成为大宗师或许只是时间的问题!一位大宗师若是坐镇一国,就能威慑他国不敢贸然侵犯,若是坐镇一宗一派,就可在其中享尽无上权柄……碧鸟,你若与剑子结为连理,日后他成为大光明峰之主,只要对我们飞秀峰照拂一二,何愁本峰不能重振声威?到那时,我们有了这个最大的倚仗,所有的问题都将迎刃而解!”
皇皇碧鸟已经听得呆了,她的手轻轻揪紧了衣角,心中一片迷茫,师父的话明明再清楚理智不过,把这其中的利害关系都剖析得透了,可是为什么自己却只觉得浑身冰冷僵硬了起来?这不是要她去嫁一个她不喜欢的人,反而是鼓励她去追求属于自己的幸福,去把握自己喜欢的那个少年,可是这却与纯粹的喜欢无关,只和利益这件事情本身有关……越是这么想,皇皇碧鸟就越是沉默地看着自己的鞋尖,脸上却没有平静的样子,马玉机敏锐地察觉到了少女的异样,一时间眉宇不由自主地微凝起来,道:“怎么了碧鸟,你不是很喜欢他么,从小就与他结识,既然如此,这难道不是一桩让你应该努力去把握的好姻缘?”
皇皇碧鸟突然间感觉到一股极大的委屈从心底泛起,脱口而出道:“……师父,我确实是很喜欢剑子的,可是我不愿意因为别的原因去故意接近他讨好他,让他娶我做妻子!”
“碧鸟,你在说什么孩子气的傻话!”马玉机微微一愣,随即语气就有些严厉起来:“你要明白他的身份究竟意味着什么,身为宗子,又得莲座宠爱,在修行一道上的前途更是旁人所不及,如果他日后成为你的夫婿,成为我们飞秀峰的庇护者,这对整个飞秀峰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你可知道?”
皇皇碧鸟忍不住委屈难禁,似乎隐隐有掉泪的冲动,她咬着红润的唇,喃喃道:“师父,我喜欢他是一回事,可是因为别的原因去喜欢他、想办法嫁他却是另一回事……”马玉机微微愠怒道:“你这孩子怎么钻了这样的牛角尖?总之都是师剑子这个人而已,有什么区别!好了,还有一件事情我要告诉你,峰主决定收你为义女,毕竟剑子身份尊贵,与他匹配的女子总不应该身份相差太多,峰主对你寄予了很大的期望,而你自己也要体悟到这一点,不要让我们失望,以后尽量多与剑子接触,让他喜欢你,对你的感情更深厚一些。”
皇皇碧鸟雪白的贝齿用力咬着嘴唇,一副惶然欲泣的样子,默默低着眼帘,眉心之间满满凝聚着委屈与难过,马玉机见状,微微地张了张嘴,似乎还要训诫几句,但终究只是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在她看来,自己的这个弟子是个极孝顺听话的孩子,从来不会违背她的意思,马玉机摸了摸少女的头发,道:“好了,你自己好好想一想罢,不要耍孩子脾气。”说罢,便走出了房间。
……
离开皇宫的时候已是星光满天,师映川在车厢内盘膝而坐,旁边左优昙虽也是坐着,但他并没有真的与师映川并肩坐在一起,而是坐在师映川座位前端的下一阶,彼此之间的尊卑高低一看便知,此时左优昙面前是一张小矮桌,桌上放着一套上好的茶具,茶壶中装的是早已凉好的茶水,左优昙伸出白如美玉的手,纤长的手指十分灵巧地打开一只小瓷瓶的盖子,从里面拈出一颗蜜渍的梅子,放进茶杯里,然后才拿起茶壶斟茶。
碧绿的茶水徐徐倾入杯中,左优昙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动作十分熟稔,很显然,在这两年的时间里,他早已从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皇太子蜕变成了如今的干练年轻人模样,等茶水倒了八分满之后,左优昙便拿起茶递到师映川面前:“剑子先喝些茶,解一解酒。”
师映川随手接了杯子,一口喝干茶水,又把里面的梅子嚼了,吐出核,他看了左优昙一眼,蹙眉说道:“你今天在宴会上的表现并不好,那种杀机我都感觉到了。”
当时左优昙就站在师映川身后,以师映川的修为,左优昙当然不觉得自己在其他人面前掩饰得很好的杀机可以瞒得过师映川,因此听了这话毫不惊讶,只是将一双明澈如湖的眼睛微微敛起,里面满是不遮掩的冷冽神色,此时他脸上的面具早已取下,一张绝色面孔上眉尖蹙得越发厉害,黑眸当中已经完全被寒厉和肃杀的神色所占据,慢慢说道:“……面对着那两个人,我实在是没有办法让自己真的无动于衷。”
“你是不是觉得我很不近人情,甚至有些埋怨我?因为你深怀血仇却难以报复,而我如果愿意帮你的话,杀豫王和平焱侯都不是难事。”师映川看了看一言不发的左优昙,忽然问道,他看着对方此时的神情就知道这个美男子心情不佳,左优昙听了,微微一顿,随后就摇了摇头,美丽的脸庞也变得淡然起来,但眉头却忍不住再次深深凝起,正色道:“剑子若要杀豫王和平焱侯这两个人,自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情,但剑子不可能为了一个下属的私仇而去无缘无故地杀两个大周重臣,这不但会让人耻笑,而且完全不符合剑子的利益,这件事情剑子可以做,也有能力做,更有把握做了之后也没有人敢追究,但这不值得,所以剑子绝对不会去做,除非那两人主动对我不利,到那时剑子才会对他们出手。”
“……你说得不错,的确就是这样。”师映川将手里的空杯子递给左优昙,示意他再倒一杯茶:“所以,如果你一定想要报仇的话,那就想办法让自己变得更强罢,强到某一天可以站在豫王和平焱侯面前,看着他们倒在剑下,用仇人的血来祭奠死去的亲人。”
左优昙给杯子里续了茶,然后送到师映川手中,他的动作轻车熟路,一看就是做惯了的样子,已经在这两年的时间里逐渐习惯了服侍面前这个少年,而这样的变化看在师映川眼中,不免也暗自有些感慨。
不过左优昙本人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妥,对于师映川,他还是心存感谢的,当年若不是被师映川买下,他完全可以想象自己现在会是什么样的处境,除了被人当作男宠玩弄之外,不会有第二条路可走,而师映川却让他不但摆脱了那种可悲又没有尊严的命运,甚至还有了安定的生活以及不错的前程,除此之外,左优昙一直都记得当初自己受人欺凌的事情被师映川知道以后,这个男孩是如何单枪匹马地去了碧麟峰废掉欺凌他的那个真传弟子常罗,虽然知道这其中维护白虹宫威严、震慑他人的因素才是占了最主要的地位,但对于师映川,左优昙确实是抱有感激之情的。
想到这里,左优昙的心情有些复杂,隐隐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他看了一眼师映川,这个少年清秀的脸蛋上还有着显而易见的稚气,然而就是这样一个人,却可以很容易地做到他左优昙终己一生都做不到的事情,自己拼尽全力都报不了的仇在对方看起来,也许只是一件并不让人头疼的问题--这就是残酷而冰冷的现实。
马车回到清湖小筑,师映川在宴会上喝了酒,脸上微微泛红,此时月色柔和如雾,湖上粼粼泛着波光,师映川见状,便对左优昙笑道:“喝了酒有些热了,这倒是个现成的好地方。”说着,自己脱了衣裳,‘扑通’一声便跳进了湖里,顿时整个人就被清凉的湖水完全包围。
师映川游了一段距离,然后舒舒服服地扎了个猛子,这才浮上水面,却看见岸上左优昙正脱去衣衫,向水中走来,月光下,左优昙赤`裸的身体仿佛一尊白玉雕塑,在夜色中微微泛着柔和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