崩原乱_分卷阅读_20

  此时纪妖师仰头看向三楼,就在这个时候,三楼二十四号包厢的珠帘以及纱幕忽然被人掀起,一个俊美儒雅的青年站在那里,极客气地拱手为礼,笑容和煦,道:“纪山主请了,那《怯颜图》正是小王侥幸购得,只不过方才已经转让给了小王好友,断法宗的师剑子。”
  纪妖师听了,眼神一凝,嘴角顿时露出了一丝十分古怪的笑意,这时楼上一处包厢里忽然却听见有人道:“……舅舅如何却为一幅画专程来此?”随即人影一闪,一个青年已出现在纪妖师面前,居然是宝相龙树。
  纪妖师见他也在,似乎有些意外,此时宝相龙树却已上前见了礼,他二人其实真的是舅甥关系,只不过知道的人不是很多而已,宝相龙树的生母纪翩翩,便是纪妖师的嫡亲长姐。
  “……两年不见,纪前辈风采依旧。”一个略带稚气的声音轻缓响起,与此同时,一身黑衣的师映川走下楼梯,他其实并不怎么愿意与纪妖师碰面,但既然楼中众人已经听见他这断法宗剑子在此,他的身份就使得他必须坦然出现。
  一望见师映川露面,纪妖师眼中原本冷漠的颜色顿时微微一动,目光在少年那清秀的眉眼间流连了片刻,挖掘出几分模糊的熟悉痕迹,这才确定了对方的身份,他嘴角泛起一丝笑意,却又明明眸冷如冰,低笑道:“……好了,师小子,把东西给我,你就可以走了,我也不占你的便宜,你花费了多少银两,我尽数补给你就是,免得被人说我以大欺小。”
  师映川眼中闪过轻微的光芒,微笑道:“山主,你这未免有些强人所难了罢。”他顿一顿,忽然又道:“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山主有什么话,还是移步再谈不迟。”说罢,飘身就向楼外而去,身法快若闪电,纪妖师冷冷一嗤,紧跟着消失在当地。
  大约半盏茶的工夫之后,几道人影已出现在一处山中,师映川忽然停下脚步,道:“山主乃是前辈,何必为了一幅画与我这晚辈纠缠不休?”纪妖师还未答话,一个声音已突兀地响起,道:“……乱云乃是映川生母,此画自然应该由他保管,山主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纪妖师抬眼看去,只见一个青衫男子正负手淡淡看过来,长眉修雅,神色略显憔悴,但仍掩不住那飞扬的神采,纪妖师嗤道:“……情癫,你要管这件事?”潇刑泪深深望了一眼纪妖师,两人的目光在虚空中对撞一记,潇刑泪眉头微皱,道:“映川乃是乱云之子,她的东西自然要交在映川手中,我不能不管。”
  不远处,季玄婴默不作声地站着,只注意着这边的动静,眼中却并无波动,这时宝相龙树已经上前,道:“舅舅,不过是一幅画罢了,你何必与映川为难?”
  纪妖师看了他一眼,似乎有些意外宝相龙树会为师映川出面,不过他也并不在意,目光在宝相龙树和师映川身上徘徊了片刻,随即眼中闪过一抹凌厉的神采,语气也变得有些淡漠,瞥了一眼师映川抱在怀里的长匣,冷冷道:“……我平生最厌憎之人便是那燕乱云,这幅画我定要拿到手中,亲自将其毁去!”
  且不说在场其他人究竟有什么想法,但师映川却是知道纪妖师对连江楼的念头,偏偏自己很有可能是连江楼与燕乱云的儿子,纪妖师求而不得之下,深恨燕乱云也是很正常的。
  想到这里,师映川越发庆幸自己已经提前将《怯颜图》转移到师远尘所购的古董花瓶当中,然而就在这时,师映川心底陡然泛出一股强烈的不安感觉,心下顿生警兆,与此同时,一道凌厉劲风呼啸而来,直取他怀里的长匣!
  这速度实在是太快了!即使预感到了什么,但是身体却几乎很难做出最及时的反应,一股极为强大霸道的气息吹得他身上的黑色武士袍猎猎作响,纪妖师右手张开,五指间释放出无形的力道,飞身隔空抓向少年怀里明显是装着画轴的长匣子,就在这时,突然间尖锐的‘嗤嗤’破空声大响,耳边风啸,一只修长白皙的手急抓而来,潇刑泪脸色凝凝,半路拦截,下一刻,忽然一股气劲震荡如波,向四下散去,与此同时,有一道黑影怀抱木匣,箭一般蹿出!
  “……想走?把东西留下!”正在与潇刑泪动手的纪妖师陡然冷喝一声,右手一扬,一道青影当即从他袖中飞出,原来却是一条头顶生着小小肉冠的怪蛇,张开蛇口笔直射向师映川!
  蓦地,一道人影斜刺里掠出,大袖一拂将那怪蛇震开,宝相龙树皱眉朗声道:“舅舅,算了!”纪妖师心中微动,但只见他那凛然神色,就知道此人显然是绝对不会再改变主意的,潇刑泪却一边与男子争斗,一边忽然开口道:“映川,你先离开罢,这里有我!”
  此时师映川臂下夹着木匣,听见潇刑泪的话之后便闪身向远处而去,纪妖师一对冰冷阴森的眸子一闪,顿时冷笑起来,师映川飞身疾掠,却突然听见身后有破空之声,一道绿影急射而来,师映川身后仿佛长了眼睛一般,腰间别花春水出鞘,反手一剑,就将这暗器击落!
  但这暗器上所挟的劲气实在霸道,直震得师映川虎口处微微发麻,就在这时,第二枚暗器却已经再次射来,一旁宝相龙树轻喝一声,脱手将指间一枚扳指打出,正正击中了那暗器,拦截下来,然而这时候先前那条怪蛇竟是不知何时蹿了出来,速度快得不可思议,凌空跃起仿佛一支弩箭般直取师映川的后腰,眼看着那蛇即将碰到师映川的衣裳,一道清光却无巧不巧地凌空劈落,正将那蛇从中一斩,断为两截。
  就见季玄婴衣袂飘飘,手中仗剑,剑身寒若秋水,面上神情微凝,此时师映川忽然扬手用力一抛,将那木匣远远抛开,自己却趁着所有人的心神都下意识地被木匣引开的一刹那,向着相反的方向一扑,那里乃是一处悬崖,师映川一跃而下,身影顿时便消失不见,但几乎与此同时,离他最近,彼此距离不过尺余的季玄婴却眉头一皱,飞身与他近乎同时纵了下去!
  这种行为若是发生在普通人或者一般武者身上,那就是纯粹活得不耐烦了,但师映川却当然不是故意想要自杀,他在跃下悬崖的瞬间,拿准时机就立刻团身屈膝,足下不偏不倚地一踏某块外凸的部分,顿时将其踏得粉碎,但同时也已经足够调整了状态,减缓下坠之力,紧接着,只见一道黑影闪电般移动在崖壁间,迅速向下而纵,而在他身后,则紧随着另一条人影。
  此时上方三人已抢到悬崖边上,纪妖师已经抢到匣子,却发现那匣子里面是空的,心知中计,他自上而下地看去,但只见悬崖下面树木繁茂,几乎完全遮挡住了视线,哪里还能望得到师映川的影子?而此时贸然下去的话,偏偏有潇刑泪从中阻拦,只需片刻的工夫,足够让那小子朝任何一个方向遁走而自己却无法得知,这不过仅仅是转眼间的耽搁,就已经失了先机,自此师映川当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了!
  ☆、五十七、震惊
  水上遍布船只,点点灯火辉映交错,给夜色平添了几分动人之意。
  一座舫身三层的巨大画舫沿河而下,处处挂着灯笼,画舫表面遍涂朱漆,舫上一片灯火辉煌,不时可以听见有丝竹之声传出,像这样的画舫,明显并非私人家中配备,用来出行游玩的船只,而是专门接待客人,做那迎来送往之事的花船。
  河上各色船只游弋往来,川流不息,一名青衣少年站在甲板上看了一会儿夜景,又侧耳听了片刻自己所在的这条花船上的歌舞笑谑声,然后便笑了笑,转身离开,他走到画舫内的一间房外,推门而入,只见里面收拾得十分干净整洁,木质的地板光滑坚固,其中的摆设无一不是十分精致之物,房间内,一身素袍的季玄婴正背对着门口跪坐在地上,听到有人进来也并不回头去看,只是依旧拨弄着面前的一只博山炉,在炉中焚上香料。
  他二人多日前双双纵下悬崖,果然如师映川所预料的那样顺利脱身,如此一来,当真是一朝脱却金钩去,蛟龙入海任遨游,两人后来恰好遇到此船正顺了他们要走的方向,便交了银子登船,作为暂时的歇脚之处,这些日子在船上倒也相安无事。
  此时房中灯光明亮,季玄婴乌发披在肩后,映着室内的光线,倒仿佛微微泛着一层朦胧淡芒一般,房间里寂静无声,只见博山炉内淡淡冒出一缕白色烟气,幽香四溢,旁边则是一碟新鲜果品,此情此景,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心平气和的感觉。
  师映川走到一旁坐下,他这段日子与季玄婴可以说是朝夕相处了,只不过彼此之间虽然相安无事,但交谈却并不很多,此时师映川深谙言多必失之道,干脆就自顾自地运功打坐,闭目不语,季玄婴向他看了一眼,清俊的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只微微侧脸,漆黑的长发披垂着,便挡住了他的视线。
  画舫上的丝竹之声一曲接着一曲,时不时夹杂着笑闹之语,师映川面色平静,显然对此毫不在意,季玄婴却是眉头微微一皱,仿佛不太喜欢,他起身去取了墙上挂着的一具琴,然后重新回原地坐下,将琴平放,一只手在弦上似有若无地一拨,顿时发出‘叮’地一声琴响。
  这琴自然不会是什么名贵之物,不过看这音色和材质,倒也还算不错,可以一弹,季玄婴袖中伸出的手修长白腻,顺着手一直往上看去,就是一张如琢如磨的脸孔,两只明眸黑亮中略带一丝冰冷,眉梢微抬,更显出卓而不群之感,随着他十指轻拨,那琴声却是如同江水击岸拍石,令人心中的杂念顿时为之涤荡一空。
  师映川有些意外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想到季玄婴竟然有此等琴技,平生所见之人若是只单纯论操琴的技艺,无人可出其右,季玄婴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一时间不由得心神投入,倾耳认真听着。
  随着琴声渐起,画舫上下原本的丝竹之声开始陆续消止,季玄婴操琴之际用上了内力,琴声虽然听起来似乎不大的样子,却分明可以轻易地传播出去,清晰可闻。
  季玄婴十指拨弦,琴音仿佛清泉石上过,天地之间一片清明,等到片刻之后发现画舫之上再无喧闹杂音,突然间却音调一转,换了曲子,音节流亮,琴声所透露出来的是一种热烈奔放的感情,且又不失深挚缠绵,却是一首《凤求凰》。
  师映川顿时一怔,随即嘴角微带苦笑,这时他一转眼,却见季玄婴正以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望过来,眸子幽深,师映川与这目光相对,还没等他移开视线,一丝淡淡的表情便从季玄婴的眉眼乃至唇角间缓慢绽开去,却是一个笑容。
  其实平心而论,季玄婴虽然是少见的美男子,不过却毕竟没到左优昙以及师远尘这样的倾国绝色地步,但他一向几乎不苟言笑,因此忽然这样一露笑颜,顿时就好象阳光破开了乌云,使得整个房间里都似乎更亮了几分。
  如此一来,师映川觉得自己却是不能不有所表示了,他沉吟片刻,便取下腰间的淡黄竹箫,凑近口唇,轻轻吹奏起来,原来是一首《出其东门》。
  ——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缟衣綦巾,聊乐我员。出其闉阇,有女如茶。虽则如茶,匪我思且。缟衣茹芦,聊可与娱。
  师映川的箫技并不出神入化,略显平实,然而他的修为放在那里,气息十分绵长,一首曲子被他吹得连绵不绝,没有片刻的停顿,他以此曲回应,表明虽然世间繁花千万,然而自己最心爱的却只有那一朵而已。
  一旁季玄婴见状,不觉长眉微微一扬,此刻弄箫的师映川相貌清秀平常,神态却在无意之间展露出一丝温柔,显然是想起了什么人,不知道为什么,季玄婴心中忽然就没来由地生出一种古怪的感觉,不过他立刻就凝神归心,修长的手指在琴弦上划过,换了调子,琴音变得柔和清正起来,澹然和煦,好似春风一般吹散了一切烦恼,令人沉沦。
  此时水上不远处有一条大船与师映川二人所在的画舫成相反方向而行,船上一间装饰雅致的房间内,一名年纪不会超过二十的俊美年轻人面前放着用来卜卦的八枚金色铜钱,皱眉道:“相见欢?怎么又是相见欢?”他前方一个年纪相仿的华服年轻人容貌清秀,却取琴横于膝上,侧耳细听不远处传来的声音,赞叹道:“真是天人之曲……不知这操琴之人会是何等人物?”他说着,手指拨弦,泠泠琴音立时响起,却是一首《淇奥》,曲子温雅平和,是一首赞美男子高华卓秀的曲子,此人虽未见到弹琴的季玄婴,没有亲眼看见对方是男是女,然而先前那首《凤求凰》乃是求爱所用,基本没听说过有女子主动弹奏来向人求爱,因此弹琴之人自然应该是个男子,这首《淇奥》也就再合适不过。
  一旁正收起那八枚金色铜钱的年轻人见状,不禁轻嗤道:“向游宫,你既然见猎心喜,见了知音,不如就叫个人去查查是谁在弹琴就是了,把那人带来。”向游宫十指拨琴,却淡淡笑哂道:“……白照巫你这等俗人,也就只会做些焚琴煮鹤的事情,我又岂会学你?”
  而此时画舫中正在抚琴的季玄婴听见这首《淇奥》,眉心微皱,十指当即一顿,却是停了下来,师映川见状,也就收了竹箫。
  一时二人彼此无话,不过没一会儿的工夫,适逢画舫上的下人送了晚餐进来,这才打破了房间里那股莫名的气氛,这一顿饭在师映川季玄婴眼中自然不算丰盛,不过收拾得也还干净精致,一碟碧油油的炒菜,一钵汤,一只肥嫩的母鸡,一碗冷切牛肉,还有一盘鲜鱼,师映川此时也觉得有些饿了,便举箸吃了起来。
  季玄婴盛了一碗米饭,这才拿起筷子,准备进食,正好师映川笑道:“这鱼一定是刚刚打上来的,当真是新鲜得很,做得也很香。”季玄婴听了,便伸出筷子去夹鱼,哪知他筷子还没碰到鱼肉,突然间只觉得鼻中闻到的鱼味和鸡肉等气味腻人无比,紧接着胸中一阵烦恶欲呕,季玄婴不禁皱眉,再无半点食欲,他刚想说些什么,猛然间却是蓦地急转过头,侧首干呕起来,师映川一呆,道:“这是怎么了?”忙起身去看,一面从怀里摸出手帕递了过去。
  季玄婴干呕几声,虽然什么也没吐出来,但是胃里却极不舒服,只觉得恶心,他又干呕了几下,这才勉强控制住自己,一边接过师映川递来的手帕擦了擦嘴,师映川见他看起来很不舒服的样子,便去倒了一杯茶:“……没事罢?”
  “没什么。”季玄婴沉声说了一句,将茶拿在手中一饮而尽,师映川有些疑惑,道:“你好象是吃了什么不新鲜的东西?不过这船上供给的饮食虽然算不上有多好,但至少也还干净,应该不至于。”季玄婴摇了摇头,道:“没事,方才我只是……唔!”
  话没说完,又是一股强烈的恶心之感涌了上来,季玄婴迅速起身,来到墙角的痰盂处,再也顾不得别的,对着痰盂便剧烈呕吐起来,却没呕出多少东西,只将刚才喝的茶水全部吐了出来,师映川见状,自然不会冷眼旁观,就道:“季公子,这船上有郎中,我去叫来给你瞧瞧罢,看你这样子,好象真的是生病了。”
  季玄婴哪里还有空说什么,师映川当下就出了房间,不一会儿,一个四十来岁模样的中年人跟着师映川回来,这条船乃是花船,船上人员众多,经常就会有些小伤小病,因此船上常年都会有郎中跟着,所以师映川只需付些银子就可以把郎中叫来,很是方便。
  这时季玄婴看起来好象已经恢复了正常,正坐在矮榻上,慢慢喝着茶水,脸色不是太好,那中年人拿银子办事,自然尽心尽力,便坐下来把脉。
  哪知此人刚刚搭脉片刻,表情就忽然变了,似乎有些难以置信,他刚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忽然却瞧见了季玄婴眉心间的红印,方才他进了房间,却因为知道这间房内住的不是普通人,所以进来之后一直微微低着头,不曾乱看,也没瞧清楚季玄婴的模样,然而此刻却是看了个清清楚楚,这中年人有些见识,先是一呆,随即就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越发地肯定了自己的判断,季玄婴见他如此,不由得微觉烦心,便冷淡道:“……如何?”
  中年人忙站了起来,拱手道:“公子没什么大碍,只是……”他犹豫了一下,随后就小心道:“公子并没有任何病症,只是……已有了近一个月的身孕。”
  此话一出,师映川只觉得如同一个炸雷响在耳边,轰得他目瞪口呆,而季玄婴的表情亦是僵住,房间里顿时死寂一片。
  半晌,师映川仿佛终于回过了神来,他面色难以描述,语气十分艰涩地道:“……你确定?”中年人小心翼翼地道:“在下医术不敢说精深,这位公子也与女子怀胎有些区别,但是滑脉有孕却是最明显的脉象,哪怕是在下那个稍懂皮毛的学徒,也不会看错,。”
  ……
  师映川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把那郎中打发出去的,半晌,他回过身来,却见季玄婴正坐在矮榻上,头颅微垂,无法看清那面容,只觉得对方似乎十分疲累低颓的样子,却并不是身体上的疲累,此时此刻,任凭师映川往日里有舌灿莲花的本事,但眼下,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
  ☆、五十八、誓言的期限是‘永远’那么久
  作者有话要说:下周一入V,所以周六周日不更鸟,攒文~
  两人谁也没有说话,气氛有些让人觉得窒息,师映川紧紧而又有些茫然地盯着季玄婴,一种从心底最深处缓慢爬上来的、细碎无力的颤抖与摇摆把他整个人一点一滴地包围,排宕,最终攫牢了他的全部心神,也许当一个男人平生第一次得到自己即将做父亲的消息时,这个人往往会喜悦无比,但此刻师映川却只觉得嘴里发苦,他想到了远在桃花谷的方梳碧——那个在方家等着他,时不时会避着人偷偷给他寄来一些小玩意儿的傻姑娘。
  师映川忽然间心口隐隐憋闷起来,却没有对季玄婴说些什么,他的目光在低头木然看着地面的季玄婴身上凝注了片刻,一双眼睛里渐渐蓄滿了矛盾与无奈,原本他与季玄婴虽然有了肌肤之亲,并且对方还明确地表达了求婚之意,但他却完全没有想过与季玄婴有任何朋友之外的关系,然而刚才从郎中那里得到的消息,就像是重锤一般砸得他措手不及。
  正当这时,季玄婴突然抬起头来,虽然不过是一阵的工夫,可是此刻他给人的感觉却有了某种明显的变化,眼底有什么东西凝结起来,即使被脸上淡淡的神色掩盖住了,却依然无法全部敛尽,就像是把什么喧排出去了一般,季玄婴沉郁的目光在师映川身上凝注了片刻,师映川难以从中捕捉到他的确切心情,这时候空气中的某种因子突然就在躁动,就如同静水荡开了沉重的涟漪,师映川极力定一定心神,张口欲说些什么,季玄婴却突然比他更先一步开口,淡淡说道:“……你是希望我把这个东西解决掉?”
  师映川张了张嘴,却出不了声,他看向季玄婴清俊淡漠的面容,只觉得这个性情顽硬刚强的年轻人眼中似乎带有某种锐利的锋芒,不过却又转瞬间消失无踪,师映川犹豫了片刻,然后慢慢地摇头,语气艰涩道:“我想,我并没有权力这样做,这件事情应该由你决定。”
  师映川说到这里,深吸了一口气,此时他的心情也逐渐调整过来,恢复了几分镇定和从容,道:“坦白说,我很喜欢孩子,但是这个孩子来的不是时候,而且也来错了地方,我……有喜欢的姑娘,以后想要娶她,所以……季公子,这件事情只有你有权力决定。”
  季玄婴的脸上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他的视线在师映川身上停留片刻,眸子熠熠生辉,也不管对方会有什么想法,这一刻,仿佛有一股沉甸甸的东西以那对黑亮的眼睛为中心,徐徐铺展开来,季玄婴只道:“不错,此事的决定权在我,既然如此,那么,我决定留下来就是了。”
  季玄婴鼻梁挺直削高,这样不但使得他的面部轮廓清晰而鲜明,而且让他整个人看起来也显得极有主见,一看就觉得应该是一个性格刚强的男子,师映川听了这个答复,似乎不出意料,他沉默着,道:“这样啊……”季玄婴看了他一眼,却起身拿了佩剑,道:“……换一条船罢,我不想再继续留在这里。”
  师映川此次是要到师远尘那里取回那幅《怯颜图》,因为不知道对方的确切路线等问题,所以干脆直接向吕国而去,一开始所乘的那条花船就是沿着去往吕国的方向。
  两人包下一条不大不小的船,前往目的地,吕国距离此处不是很远,尤其是走水路更会节省许多时间,路上倒是还曾遇到了一伙水贼,不过船上既然有师映川与季玄婴在,自然是不费什么力气便把这伙匪盗打发了,也算是除掉了一伙做恶的祸害。
  这一日天光晴好,师映川站在甲板上,看着水面往来的船只,此刻季玄婴站在他旁边,习惯性地闭着唇角,样子令人觉得很不容易亲近,不知道是不是因男子之身有孕的缘故,他比起怀孕的女性而言,不但早早就能被诊出脉象,而且妊娠的反应也很早就已经出现,好在这段日子里观察起来,倒没有见到这些对他的身体有什么大的影响。
  季玄婴长身立于甲板上,身上罩着一件漆黑的薄斗篷,配着他俊颜乌发,真真是赏心悦目,他看着水面,忽然对师映川道:“……拿回画之后,你就回断法宗?”
  “是。”师映川抬头看了看瓦蓝如洗的天空,道:“其实照我说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毕竟是有些与往日不同,也许你真的应该听我一句劝,先回万剑山罢,在那里你能得到很好的休养和照顾,何必要跟着我奔波?”季玄婴的眉心微微皱起,似是讥讽又似是自嘲地道:“回万剑山……然后让所有人知道我身上多添了一个人,看我的笑话?当然,我不在乎这些,但这也并不代表我喜欢被人暗地里议论。”
  “我也不希望这样,但这件事情你和我都没有料到……”师映川有些烦恼地叹息一声,他下意识地向季玄婴的腹部看去,那里平坦而紧实,完全看不出来里面正有一个小生命在茁壮成长,季玄婴察觉到了对方的视线,他似乎很不习惯,好看的长眉微皱,过了一会儿,才道:“那么,我现在旧事重提,师剑子,你是否可以考虑一下我向你求亲的这个提议?这样罢,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你,你若是同意了我的要求,那你我成亲之后,我们彼此也不会过多地束缚对方,双方都可以保持极大的自由,不知你意下如何?”
  季玄婴不等师映川表态,便继续道:“……你很喜欢方梳碧,既然如此,你们的关系依然可以保持,你和我都有权力去过自己想要的生活,不过我可以事先说明,我对任何人都没有兴趣,所以你不必担心我会与什么人产生瓜葛,而同样的,除了方梳碧之外,我也不希望你有更多的这方面问题……这就是我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师映川忽然苦笑:“听起来似乎不错……”季玄婴星子般的眼睛在少年脸上一掠:“当然,我也会履行我先前的诺言,对你疼惜照顾,尽到伴侣的责任,至于子女,我也会与你一起用心抚养教导,尽到为人父的责任。”
  “我不得不承认,我几乎要动心了。”师映川突然笑了起来,他畅然吐出一口气,仿佛吐出了胸中郁结:“季公子,我想,你一定从来没有喜欢过什么人,所以你很难明白我的心情……你知道吗,我曾经闻到过她的头发上的香气,也曾亲到过她很软很凉的嘴唇,更牵过她的手,‘喜欢’这种事情是没有办法伪装的,快乐也一样是不能作假的,季公子,我知道你有你的坚持和想法,也有你的不得已,但是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请不要一时冲动或者为了某些并非出于感情的原因而向我提出婚姻的要求好么,因为承诺和誓言的期限是‘永远’那么久。”
  季玄婴微微一顿,仿佛第一次认识般地看着他,师映川笑了笑,耸肩道:“不用这样看着我,我说的都是真心话。”他语气一转,淡淡说道:“你说过的,你承诺对我互爱扶助,不离不弃……季公子,以后你也许也会喜欢上一个人,那么总有一天,你会用最认真的态度为那个人重复这句承诺,而不是对我。”
  “那么,其他的事情暂且不必去提,不过我很想知道,你打算如何向那方梳碧解释?”季玄婴沉默了片刻,忽然开口问道,师映川垂目道:“……我不知道,大概会实话实说罢,至于她会有什么反应,我也不清楚。”季玄婴不言声,两人就这么静静站在甲板上,各怀心事,看水面上船只往来如梭。
  其后河水汇入主流,进入大江,中午吃罢午饭,师映川来到甲板上呼吸新鲜空气,此时日光微暖,风清云淡,师映川眼望江水,心情也宽慰了许多。
  然而不知过了多久,正准备回房打坐的师映川忽然眼中一亮,只见远处一艘巨舟驶来,那是一座二层楼船,张帆鼓风,船头悬挂着一面旗帜,虽然距离较远,但以师映川的目力,还是可以看见旗帜上面是一个大大的‘师’字,一时间师映川不禁面露喜色,喃喃道:“真是巧了……”他心念于此,当即微微一笑,朗声道:“……来者可是大吕师氏公子?”他并没有放声高喊,然而声音却好象被拉成了长线,远远传出,直达远处的巨舟。
  未几,隔着江面,只见那船首处已经多了一个人,这样的距离并不能让师映川看清楚那人的面貌,但是此刻日光之下,那一道修长身影却显得洒脱出尘,师映川见了,便命船家将船驶过去,这时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遥遥传来:“……不知阁下是?”师映川对师远尘的印象很不坏,便笑道:“师公子可还记得当日在江夏面馆之事?公子曾请我吃过面。”
  远处船头那人被这样一提醒,显然是记了起来,不觉嘴角露出一丝淡淡微笑,但紧接着,又转为端严,语气之间便多了几分庄正,道:“原来是师剑子。”先前在集宝楼因为纪妖师的缘故,师映川不得不现身,当时师远尘还不曾离开楼内,自然就认出了对方乃是自己曾经请吃过一碗面的少年。
  这时师映川所在的船已经向着师家的大船而去,不多的工夫,已经逐渐靠近,一时四目相对,只见大船上站着白衣银冠的师远尘,长发如黑绸般铺展而下,整个人都仿佛泛着淡淡的光华,令人不禁顿时生出一股自惭形秽之感,那师远尘的目光在师映川身上掠过,随即便拱手示意,师映川也微笑还礼,道:“师公子,又见面了。”
  师远尘如今既然已经知道了对方的身份,就不能再像先前在面馆时那样随意,便微笑道:“剑子此来,不知有何要事?”师映川道:“我有一件东西寄存在了师公子这里,因此现在便来取回。”
  师远尘眉毛微扬出一线好看的弧度,显然有些诧异:“哦?剑子莫非是说笑么,剑子何时在我这里寄存过物品?我并没有印象。”虽是这样说,却依然命人放下一条长长的踏板,将其中一端搭上了师映川所在的船:“还请剑子移步,上船说话罢。”
  ☆、五十九、怨毒
  师映川闻言一笑:“正有此意。”他也不客气,跨上踏板便走到了师家的船上。
  一时师映川与师远尘进了舱内叙话,彼此分宾主落座,下人进来奉了茶点,这房间收拾得十分整洁,香炉内轻烟寂寂,使得周围倒有几分静谧出尘的味道,师远尘凤目微转,说道:“……方才剑子只说在我这里寄存了东西,却不知这话从何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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